社稷山河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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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种毫无所谓的设想哀婉,当真是入了迷途。前辈践行自己的道,救下倾风,戍守边土,十五年恪守不渝,当是无畏无悔。
她看向不知何时站到陈冀身后,正静静注视着陈冀那道萧索背影的倾风,心中亦是感慨万千,热血难平。刚准备走过去说两句称赞吹捧的话,脑海里偏生贫瘠的只有两句话:“前辈好厉害!”,或是“先生高义!”。
柳随月挑了后半句,酝酿好情绪,就听袁明这厮抢先道:“先生高义!”
柳随月:“……”
她清清嗓子,那厢柳望松又不胜唏嘘地接了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先生意气浩然,功德巍巍,当名留千古。”
柳随月:“……”
这还怎么说得出口?
“阿财,自你来了界南之后,我发现你脑子忽然变聪明了,我有点不习惯。”柳随月走到兄长面前,诚心地问,“你是磕到哪块石头了?记得一定要带回去当传家宝供起来。没事的时候多磕一磕。”
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见长。
果然就见对方迤迤然抽出长笛轻敲在她的肩头,说出的话是与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脑袋空空的就像块石头。家里供你一个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添一块。”
柳随月心梗,认命地咽下这口气,不愿煞风景地与他争吵。
倾风未听见几人的对话,只是望着陈冀凌乱披散、遮住面容的白发,眼里仿佛落了针,动或不动都刺得生疼。
她以为陈冀真的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陈冀自己也常念叨,说他是花甲老人,让倾风少惹他生气。
这人的真话假话都篓成一堆说,说自己三十多岁时是如何金相玉质,四十多岁时是如何义薄云天,五十多岁时忽然看破红尘甘贫乐道,老了不知犯了什么错才要遭倾风这猢狲的折磨。
可数十载于他都不过一瞬而已,他哪有什么顿悟的机会?如今想来全是酸涩。
好在山河剑是气运之剑,当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剑意因此续了他一命。他还能提得动剑,骂得了人。
她隔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陈冀身后。
陈冀已解了布条,放下右手的剑,弯腰收殓地上的尸体。
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陈氏的剑客。他蹒跚过去,拿起横在地上的断剑,仔细收回剑鞘,拂过上面镌刻着的“倾风”剑名,将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阶前,缓缓为他理好外衣,抚平褶皱,再把剑放进他怀里。
天不知不觉已经彻黑了。
陈冀游魂般地晃进刑妖司,挑了盏灯出来,借着那点如豆的灯火,将附近的尸体都搬运到火光之下,整齐列成一排。
大抵是觉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处理完一圈,最后才走向镇妖石,一把将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鼻腔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里的冷风吹了干净。
陈冀的腰弯着,动作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下,腾出一只颤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脉搏。
手没了知觉,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没感受到血液里的那股冲跳。
他木愣愣地坐着,空洞的瞳孔里摇着一盏昏黄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头,捏着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试探幼童的鼻息。
犹如一场凌迟的酷刑。
他松开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幼童的胸口。
轻微的、鲜活的生命痕迹,胸膛也在浅浅起伏。
陈冀手臂发紧,面皮颤动,泪水骤然浸透了眼睛,抱着她无声哭了起来。
万千兵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泪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偶尔泄出的两声抽泣,混在呜咽的风里变得消无声息。
片刻后,他用力地呼吸,仿佛从混沌的深处被拉了出来,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时一样痛哭出声。
天色即将转亮之际,人族的兵马来了。
陈冀找到一个书箧,在箱子里放了一些杂物,把幼童绑在上面,背着她走了。
各种珍贵的药陈冀都给幼童喂,各种保命的法宝也都她身上丢。可倾风还是奄奄一息。
倾风难得醒过来时,陈冀睁着一双数夜未眠的眼睛,苍凉问她:“你想活着吗?”
倾风当时倒不是觉得活着有多好,只是觉得现在死了太亏,于是点了点头。
妖王退兵后,人、妖两界又重新封闭。
陈冀便把自己的剑卖了,同刑妖司换了白泽的几缕气。带她停在妖境的界线前,借白泽之力牵引出里面的一丝妖气,灌注到倾风身上。
想要压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脉更强大的上古遗泽。
可惜倾风是真的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只有命大。
第二次领悟她也失败了。
等结束时,她双腿的筋脉已被妖力的反复摧折彻底震碎,只能用手从画好的符阵里爬出来。
陈冀给她吃了药,问的还是那句:“你想活着吗?”
几人俱是不敢再看。倾风倒是没什么感觉,时隔太久已不大记得当时的痛了。
袁明的视线直勾勾落了过来,不用出声,倾风也知道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还没死?
倾风笑说:“谁知道呢?”
袁明问:“你一共引了几次妖力?”
“四次。【都失败了。】”倾风说得波澜不惊,“到后来,手也断了,眼也瞎了,喉咙也出不了声。偏我这人贪婪又狠心,运气不好但脾气够倔,非要博这最后一口气。是我师父先于心不忍,劝我还是算了罢,不如他带我到处走走,不要死在这种荒凉凄冷的地方。”
陈冀背着她在边界处漫无目的地行走。
风沙走石在这幻境里飞速变化。日头短短长长地拖着二人相依为命的斜影。
她记得陈冀时常会叫她的名字,在那个仅剩声音的世界里,低缓地同她说话。告诉她哪里有树,哪里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还给她起了新的名字。
倾风虽然将死,并不觉得害怕。随陈冀奔走的这段路,她只觉得安心。
袁明迟疑着出声:“那……”
倾风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这一日,似万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飘起了雪。
陈冀停下奔波的脚步,穿着一身单衣,站在雪里,久久无言。
他把倾风放到地上,双膝下跪,额头贴着手背,对着天幕虔诚叩拜。
倾风坐在箱子上,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迅速融化,顺着脸庞的弧线淌进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头,一片雪花落进她的眼睛。寒意让她猛地阖上眼皮,随即觉得有趣,又再次睁开。
漆黑的世界仿佛在迎面轻抚她的脸,并洒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万籁寂静,她隐约看见了水,看见了天,看见了跪在地上的人。
视线里水色氤氲,倾风朝着朦胧中的人伸出手,喊道:“师父……”
陈冀惊诧抬头,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没站稳,跌跌撞撞朝她奔了过来。
“界南是没有雪的。陈氏六万多将士杀入妖域后一直行踪不明。偏偏就在这一日,我们走到了他们的殒身之地。六万蜉蝣召冬雪,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倾风顿了顿,掩住声线的颤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活了下来。”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转向柳望松,后者这次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倾风正要自己说,耳旁传来狐狸仓惶的声音:“陈倾风,你快出来!”
倾风还没回应,他又更为急促地喊道:“陈倾风,快来救救老子!”
倾风:“?”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倾风出场的设定是20岁,陈冀现在的真实年龄是38,当年去界南的时候才23岁
…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苏轼
第11章 剑出山河
(你们刑妖司的人敢杀他吗?!)
倾风从万生三相镜里冲出来时,蜃楼已经被攻破了。
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是一处相对平坦的土丘,中间还摆着蜃楼里那几张被砸烂的木桌残骸。
没了灯火,仅有月色照明。一群不认识的黑影正打作一团,完全分不清敌我。看数量得有三十来个。而纪怀故被护在人群外围,手里举着面样式古怪的罗盘,试图操纵三相镜。
倾风一时弄不清状况,从混乱中寻找狐狸的踪迹。
那少年受了伤半跪在地,见她出现,眼神一亮,先行告状道:“陈倾风!他好恶毒,他想把你们都关在镜子里!”
倾风倏然转身,身形轻如鸿雁地往前踏了两步,踩中一块不知从哪儿劈下来的木片,朝纪怀故的方向踢了过去。
几名侍卫对她极为警惕,担心同先前的那个杯子一样势大难挡,或另藏玄机,不敢贸然,当即拉着纪怀故往边上一闪。
结果就近的侍卫只抬刀一砍,便将木头劈成了两半,摔到地上。
柳随月等人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咋咋呼呼地喊:“怎么了怎么了!嚯——好热闹!”
纪怀故被打断施法,恼怒发狠道:“陈倾风,你居然信一只狐妖的话!”
倾风拍了拍衣摆:“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方才在做什么?”
纪怀故面不改色道:“自然是要救你们出来!谁知道在里头关久了会出什么事?”
“放屁!”狐妖破骂道,“我三相镜的出口根本就没关!”
柳随月循着声音望去,惊道:“狐狸,你还这么小啊?”
少年看外表只有十四五岁,个子还没她高。就算被打得半残了,头还高傲地扬着,眉眼间的神态比倾风还要嚣张。
倾风戏谑道:“别叫他的样子给骗了。当年闯到我师父面前撒野的时候他就长这样,被砍了两条尾巴以后,好像更小了。”
狐妖顿时火冒三丈,边吐血边叫道:“你还敢说!咳——要不是没了两条尾巴,我怎么会打不过这畜生!”
纪怀故暗自翻转手中罗盘,手指顺着上面的箓文飞速画了几笔。在倾风等人尚未戒备时,几个原本正在缠斗的黑影不顾自身安危,齐齐朝着狐狸杀去。
这偷袭来得突然,狐狸还以为他会对倾风等人有所顾忌,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狐啸,竟不后退,又从袖中摸出个法宝,看也不看就朝前扔了过去。
倾风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躲了个不良于行的女人,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攥紧了他的衣角,神色惶惶。
呼啸声令数道黑影的身体在半空止了一瞬,那法宝飞到空中立即变成一把通体碧绿的长剑,被随后赶来的倾风接在手里。
突袭的一共七人——准确来说该是七只妖,动作最快的已杀至狐狸身前,距离倾风有三尺之遥。
她尚未落地,左手按住腰间的面骨,凝聚妖力,喝了声:“举父!”
七只小妖竟然都没受到面骨的压制,连一个摇晃都没有。
倾风眸光闪了闪,落地后双足往前轻蹬,瞬息将距离拉近一半,剑气正要从那妖物后背刺入,又听狐妖大叫:“别杀他!”
倾风:“??”
她“啧”了一声,懒得再管。剑锋顺势旋了半圈,绕至身后,挡开袭来的武器。
剑在她手中快得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此刻被她拿来当刀用,剑身横拍在临近那妖的脖子上,还有闲情询问:“也不杀他们?”
狐狸挡了那妖怪的一剑,一掌将他拍回倾风身侧,不慎扯到伤处,又是一面吐血一面应声:“对对对。”
倾风:“……”我对你个头。
狐狸带领的那帮小弟怕倾风抵挡不住,赶紧追了过来,又一次加入混战,替她减了负担。
柳望松机敏往后撤退,提前避开冲击,站在外围风度翩翩地看戏。
柳随月趁局势暂歇,满地找自己先前丢失的武器。而袁明则踌躇不定,不知该出手帮谁。
柳随月摸到长棍,顺势翻滚一圈,起身后挥舞着长棍摆出作战的架势,决定跟着倾风的路子走。
陈冀的弟子行事相信自有分寸,哪怕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有陈冀出来收拾,倒霉不到她头上。
然而她本就不大认脸,荒野郊区的光色又昏暗,她一根棍子举了半天,眼都花了,还是谁都认不出来,问:“狐狸,你的兄弟们窝里反了?怎么这些全都是妖啊?”
狐狸额上被吓出一层冷汗,嘴角被鲜血染得殷红,更显得脸色惨白,他捂嘴咳了两声,沉闷道:“那些不是我的兄弟,厉害的那几个,都是他炼制的妖傀。”
“傀儡妖?”倾风一脚踢开近身的的小妖,斜眼朝纪怀故看去,“好大的本事,难怪我觉得这几只小妖不大对劲,面骨的震慑都对他们不起作用。”
柳随月一听就知道问题大了,心脏提了一下,顿时头皮发麻。
炼制傀儡妖在京城权贵的圈子里其实不算罕见,她不算消息灵通也偶有听闻。
毕竟能修炼成人形的妖精大多法力高深,若能驱用,比普通的武者要强上数倍。加之十五年前那场大劫,人族损伤惨重,难保有人对妖族还心怀怨恨,暗中将犯错的小妖修成傀儡以泄私愤。
可纵然再多理由,这都是见不得光的邪法。
先生尚在,无人敢猖狂地将其搬到台前。刑妖司的人虽也憎恨厌恶,却因牵涉过多,难以搜证,只能束手旁观。
偏偏撞见这事的人是倾风。她一直长在界南,行事磊落直白,性情孤傲爽快,怎会在意那些权与利之间的心照不宣?
又偏偏撞到她跟前的人是纪怀故。这小子可是权贵中的权贵。要是他在界南出了事,随行的几人都少不了麻烦。
柳随月心道怎么叫她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别叙师兄的卦象都不准了吗?
她窥觑了眼倾风的神色,只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兴味,辨不出其它。一时不知是她真的不在意,还是被气到了极点,反而显得平静。
“陈倾风!”
纪怀故久攻不下,本就满是烦躁。倾风又横插一脚坏他好事,新仇旧怨一块儿上来,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
他压低下巴,目光阴毒道:“难道你想勾结妖族?”
倾风的脸色也是一冷,唇角的弧度却是更深了,手里无聊地挽了个剑花,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你不能因为他是个妖就说我勾结妖族。照你这样讲,如今坐镇刑妖司的就是大妖白泽,那整个刑妖司都是勾结妖族?”
纪怀故怒斥:“白泽可是应国运而生的瑞兽,天生达知万物之精,岂是他这种野狐能比!你陈氏对先生就是如此不敬?”
“哦,那我换个比较。”倾风从善如流,挑着剑尖在二人之间虚指,“他好歹是我认识的妖,你不过是我没见过的人,你如何能跟他相比?且你先前出言辱蔑我师父,目无尊长、不孝不义。我不是非要帮妖,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忍见这野狐无辜遇害。”
狐狸脸上顿时浮现出感动神色,想说你陈倾风果然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但如果不叫他野狐就更好了。
那感情刚滋生没多久,又听倾风悠悠跟了一句:“何况我为何要将他的命让给你?狐狸就算真犯了什么罪,我拿下他送去刑妖司,好歹可以换点赏钱。任由你今日在此诛杀了他,那我在山下巡查数月所废的苦功该怎么算?”
纪怀故此生没见过这般坦然还这般无耻的人,黑着脸气结道:“这狐狸从我家宝库偷走蜃楼都才不到一个月,你哪里来的巡查数月?!”
“我打小记性就不好,我记着就是数月。”倾风说,“不过这个关系不大,跟这狐狸犯了什么错关系更大。”
纪怀故权衡片刻,眼珠转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