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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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的手缀着一只红宝石妆莲花的戒指,连带乌金缠腕,泛着妖冶炫目的光。似是在躲避某种异兆初现,杨真宝反倒退了两步。
薛芷并不怪罪,又唤了侍女进来:“玉尘,你带他下去到碧纱橱吃些荔枝。”见杨真宝逃窜般地与玉尘一道去了,薛芷才又问道,“韩御史移玉步而来,该不会是为了簪这支步摇吧。”
“快休提这个。”韩任将妆奁放回原处,“为了这个,府库已埋怨几次了,说上次太子非要找什么镯子,是故皇后的,闹了来,这几日他们再不敢往外出东西。如今陛下也要查这个呢。”
尝到一时的满足,薛芷也故意不戳破对方的话头,一双湿漉漉的目光向韩任身上一搭,在对方似接未接之时,又收了回来,大有风情:“故皇后的镯子么,我小时候倒是听太子说起过一只。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
韩任轻轻将对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扳了扳:“据说是找了几个时辰,动静颇大,第二日清早便送出宫去了。太子出征在外,这时候要,大概是送人。”
“呵,晓得了,是那陆娘子么。”薛芷见怪不怪,男子的心思在她眼底,大多藏不住,“他喜欢她。”
“怎么,吃醋了?”韩任的话语似是试探,目光里倒像是没有半分不满。
薛芷用帕子沾了已冷的茶水,擦拭着方才剥荔枝时留下的黏黏糖渍:“十年前,先帝巴巴地跑来我们家,口头定了个约,只等着他乖孙儿的身价水涨船高。如今悄悄,我倒是成了比他娘子还要尊贵的娘,徒长了一辈儿呢,还有什么不平的。”说完,她将帕子甩扔在了对方的怀中,挑眉问道,“若得知这镯子的来历,你们是要拿太子还是那个小娘子?”
韩任接过帕子:“东宫储副,千乘之尊,奴婢不敢拿。”
“呵,依我看,若是太子,倒还尚可。”薛芷伸了伸腰,“可那陆娘子,心机深沉,就算是我家那俩兄弟加在一块,再多活一辈子,也是不及。若查不出什么倒也无妨,若查出点什么,她只怕不是那么好惹的。这女人呐,要是真耍起狠来,十个男人也扛不住。不过她么,没出嫁,便只算半个女人,但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韩任的脑海中,似划过一丝闪念,然而仅仅是一瞬,他又重新回到了本身的问题上:“那个镯子又是什么故事?”
薛芷此时重新笑了起来:“兜来兜去,原来还是为这个。镯子的来历么,我是知道的,只是今日心情不大好,不想说。”
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暧昧之语,韩任依旧上套道:“怎么不大好,告诉奴婢?奴婢自让美人开心。”
薛芷想了想,望向指甲叹了口气:“这丹蔻染了一半,颜色都不对了。”此时,女子的双手十指尽是正红色,韩任最终望向了那一双纤巧的云涡。
玉足纤纤不盈一握,丹蔻胭脂似是葡萄酒染,浸润在白毫笔端,最终划过光洁如玳瑁的甲盖。不知是有意无意,笔尖点染之时,那玉笋般的脚趾一勾一纵,如同挑逗,总是让人难以下笔。随着一声莺娇燕语,一盆紫笑应声倾倒,碎瓷的声音在拱顶荡漾开来。捧足执笔的那双文人的手,此时已然化作白玉镣铐,禁锢住了足踝,最终攀至柔软的小腿上。
充满水汽的桃花双眸,激起了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占有欲,还有那终日面对鹤发鸡皮而生的幽怨。如此潋滟,如此绝色,连同那分生在眉眼间的野心,也要拽人一把,一同堕落至深渊地狱。她的下巴抵着他伏动的肩头,大红洒金的衣料衬着那张素脸,不知有多美。漉漉双眼仍旧是睁着,望着这个世界。即便是跳下欲望的悬崖,她也一定是睁着眼跳的那一类人吧。
杨真宝听闻到动静走出,隔着纱帘,呆呆地望着眼前纠缠的剪影,如临春宵,如见炼狱。一盘鲜荔枝狼狈地滚落一地,从岭南起运价值万钱的物事,仿佛也不过如此。
第97章 认定
伤口虽然已无大碍, 但陆昭还是发了几天热,郎中瞧看过,说过几日便好, 不过开了几副调理的药。她不愿吃药,也没人强求, 不过是困了就睡, 竟也难得睡得香甜。偶尔练几笔字,翻几页书,便又昏昏沉沉倒头睡去。就这样, 陆昭时梦时醒、不辨昼夜地将病迁延了多日,唯一提醒她又过了一天的, 是清甜的梨羹,以及傍晚醒来时, 帘帐外独坐的身影。
元澈几乎每日都探病来。如果她不出声,元澈也不会来打扰他, 两人便隔着纱帐各自看书。最多不过是他递一杯水来,亦或是替她看看屋内的炭火需不需要添换。偶尔, 元澈也会看看案上她今日练得字, 然后替她将笔一一涤净,收拢在笔筒内,再将写过的字存放在阁子上。
也会有那么几日, 元澈出征在外。但他回来时,即便躺在帐内的陆昭,也能隐隐察觉。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从院落外再至廊下, 中途安静驻足了一会,方才离开。
凉王如今已逃窜入金城内, 但仍有散兵游勇在陇山游荡,侵扰乡民。为了保护百姓春播,亦为了试探凉王战败后各方的企图与底线,元澈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崇信县外。
陆昭所住的地方是崇信县某个大户人家的一处别业,原本是元澈在城内处理事务所用,如今她入住,另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仆妇来做一些杂扫。至于饭食上,开春粮食金贵,菜肉不多,战时更是如此,然而元澈还是拿出了自己的薪俸,尽可能地从乡民处高价购入了不少食货。
阳光好时,陆昭便倚在窗边看树梢的鸟雀,小丫头们在院内的廊下,一人生火做粥,一人洗菜,说得皆是陇音,自带着淳朴厚道。待这些山家饭菜上了桌,陆昭也满足地吃了个干净。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但陆昭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安和。
一天下午的时候,陆昭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房间内的炭火烧得她闷热,于是她走到窗边,推开宽大的窗页,任凭寒风猛烈地灌进房间。刺骨而清冽感觉格外真实,陆昭眯起了双眼,贪婪如饮甜酒,直到一张满含笑意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陆昭微微一怔,也不知元澈是路过还是要进来,先侧了身从门口撤了回去。
元澈道:“里头太闷了?换身衣服,我陪你出去走走。”
这处别业并不大,北方的园子难得有水,陇上风大,崇信县的黄土高坡上,庭院里打一口井,外面照个亭子,便算是有了风水。陆昭体力有限,依栏而坐。冷风吹落枝头梨花,穿过庭树与古井,化作飞雪,扑在她的眼睫与发间。元澈静静地看着,只觉天地摇摇欲坠,而眼前之人在一片风雪春色中面容更显清寂,似早已入定一般。
“你兄长掌着安定,如今凉王已回到金城,携余部攻打萧关,所以他暂时不能来看你,先托我照看你。”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惹人烦心的消息,只是元澈并不打算告诉她,她太需要休息了,“靖国公府如今已经解围,你家里人也派人来找过你,想要接你回去。只是你如今带伤,不便行动……”
他还未说完,却听不远处的草木有动静,陆昭极为敏感地站了起来,那句留下未说出口。
一匹紫骝从草木深处走了出来,似是刚打完盹,身上还沾着些许杂草。
“这马认人,很是聪明。”见马走过来,元澈先行一步牵住了它,抚了抚它的额头,意图令它安静下来,不要惊到刚刚初愈的人,“回头你在你们府里,找个地方养起来,今年马球会,骑它正好。”
陆昭没有说话,忽然间走过去,自揽了缰绳,然后将它牵至院门处。
“你身上伤口没有长好,不能骑马。”元澈紧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强拦,生怕碰伤了她。
只见陆昭一一解开马儿的辔头,之后便将它往门外赶。那马却是不走,围着她打转,还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肩。她却一次又一次,生硬而倔强地别开了它的头,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摇打的百年枯枝,形销骨索,拒绝一切雨露天泽。
元澈此时走向前一步,他抱紧了她。
随意披在肩上的紫莳色氅衣,在双臂的逐渐收力中生出细密的褶皱,在女子淡朗五官的衬托下,生生开出清冶的重瓣。目光交织,双臂交缠,造就的却非缱绻,而是激烈的对抗。释放着盈盈春意的深邃双眼,与冰寒雪暗的凤目厮杀。扣在腰间曾经握剑的手,与扣在胸前的玉绡纤指,上演着微缕悬千钧。
“它认定了你,便不会走了。”
目光中的冰雪似是消融了一分,元澈轻轻地将她的头揉进怀中:“他不会走的。”
春风同样吹满了长安禁庭的深处,却暖不到帝王冰冷的目光。
魏帝地手中摩挲着茶盏。凉王本人轻松回到金城,在先前的连连报捷过分突兀。这一环节,由两个顶尖的帅才握着,如今事已至此,只有二人同时默许的可能。
陆归手握精兵,占据天险,虽然已表态归魏,又力辞封侯,却依旧令人忌惮。那日宴席上,魏帝原本想用陆归辞去封侯之事,来将后期的矛盾转移给陆家。毕竟陆归凭此之功,仍拒绝封侯,若他顺阶而下,那么此次关陇世家抗击叛军,最后的封赏也不会过高。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会有更多的资源在将来进行分配,而不是让世家们将自己盘中仅剩的砝码剥削殆尽。而这一切怨望,都会转嫁给辞去封侯的陆归身上。
但昨日陆振那一句话——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如同天降流火,使万籁俱寂。
中枢的威严来自于封赏与惩罚,名爵则是底层通往高层的通道。只有这层通道被皇帝严格把控,世家才不会独大,阶层才不会板结。对于陆归,名爵不轻赏是在此时局下的一种缓冲,是对后续封赏的事缓则圆。但若事后仍旧不赏,那么无疑是在告诉各方,是否给予上升通道已无规则可寻,全在君王一念之间。
中枢强悍了,帝王威严了,规则被破坏了,世家自然也会远离你了。而在场坐着的,听到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世家?你不封赏陆归,那时你要保证中枢的威严,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陆家日后和世家们抱团取暖。
这样的态度暧昧而模糊,说辞的政治立场也正确的近乎完美。原本自己想引陆归封侯之事,将后期矛盾转嫁给陆家,但陆振仅仅凭借一句话,向自己拨了回来,而且锋锐更胜之前。现在,自己想借陆归放走凉王的事情,来削了他日后的封侯之位,只怕带给各方的压力会很大,而这份压力最终只会还到自己的身上。
陆振是有自己的预判的。
“陆振这个老妖道。”魏帝愤懑地诋骂了一句。
“这是谁惹了陛下这么大的气?”宫粉幽香习习,连带着发髻的点金璀璨,在春日暖阳中缓缓而来。刘炳上前打了帘子,薛芷转入阁内。她的声音轻柔沉静,身上外罩着碧山春辰间色的褙子,内里却是一抹朱颜酡的齐胸襦裙。
她了礼,万分的大方与端庄,好似亲近不得。魏帝笑着让她过来坐。然而仅仅是下一刻的腰肢一斜,便让人生了一丝妄念。
魏帝一抬眼,望见了那发间的一支新步摇,忍冬端庄,云纹风流,所缀的数十条细细的金链下垂着睡莲。睡莲时而轻轻吻着耳廓,不仅引人望向那娇软如滴的耳垂,连同那深深的颈窝。
“朕不记得你带过这支步摇。”欣赏与贪恋之余,魏帝仍带着男人天生的防备与敌意。
美人杏目微睁:“不是昨日陛下差人送给妾的么?”
魏帝瞧了瞧刘炳。
“不是他。”美人抬起执着团扇的手,往上抬了抬,“比他高,模样清俊得很。”
“哦,是了。”魏帝想起来今日一早,韩任已将昨日探听到那镯子的消息告诉给了自己,又说去之前替自己挑了几样东西,送了过去,“朕记得,那个太监是长了个好模样。”
似是捕捉到了帝王语气中的一丝异样,薛芷继续道:“好模样又如何,还不是冷心冷肺冷面孔。倒是他去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小的,容貌比他还好,让人见了就喜欢,只是不知是哪个宫或是哪个局里的。”
魏帝笑着道:“你如喜欢那个小侍,朕便拨到你宫里头去。”
话音刚落,团扇便轻佻扑了过来,语气仍有着闺秀的矜持:“平白多出来的便宜儿子,妾才不要。”
“那阿芷想要什么?”
忽然探至腰间的粗粝双手,惊得薛芷腰身一弓,然而想到后面要说的话,身体只得缓缓屈就。“陛下。”她的兄长薛乘前线战事指挥不当,未有功劳,她是想启开话头,准备求情的。
然而她刚要开口,便有一吻至颈间。先前的称呼因其温婉的音色让帝王有所误会,薛芷蹙了蹙眉,目光泠泠中,一丝嫌恶不经意间又被帝王捕捉到。
魏帝望向她,忽而生出颓然老矣的悲凉。他的权力不曾由他完全掌控,他的美妾亦不由他彻底征服。那些鲜活的,鲜艳的如今皆化为斧钺与权杖,将自己推向审判的高台。而江山即将迎来新的主人,美人亦然。
然而不过是稍许的停顿,在刘炳退至门外后,莫名的妒忌与愤怒瞬间化为了更加贪婪的索求。
第98章 饕足
玉京宫内, 凉王元祐在为母亲奉上最后一盏汤药后,慢慢走出了大殿。几名女史与侍婢望之趋避,这几日凉王心情不佳, 众人皆知。元祐只是笑了笑,之后独自走向容与堂——他的王妃停灵的地方。
能从陇山活命回来, 元祐已觉是意料之外。那日夜晚, 他与最后的亲信步入了陇道上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意图甩掉身后太子的追兵。然而在前面等待他的,却是陆归的铁骑。后来他知道, 陆归扫荡至此,不过因为听闻有人看到女子骑马途径此处。他不是没有机会杀他。一颗头颅, 便可换得一世功名富贵。但是当陆归看到自己领着仅有的畸零之兵时,却慢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路。他说:大丈夫当来去明白, 自此两清。
元祐静静躺在石枕上。来去明白,自此两清么?他笑了笑, 他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陆归本人会遭受他兄长怎样一番恶意揣测。长安城内风云涌动, 不过这一切, 自有他们一家人来抗。尤其是他有一个颇具手腕的妹妹,自他回城后便听说了那些事迹,出手老道, 相当厉害,金城的风雨有一半皆因她而挥就。
而自己呢?自己的父亲早已离世,自己的兄长早已与他势不两立, 他的母亲看似刚强, 实则暗弱。而他唯一深爱的王妃,唯一能给他不计回报帮助的王妃, 也在这个春天永远地离他而去。他无法给自己家人一个保证,那些在易储之变时为他付出生命的人,为了让自己这个失败者安居一隅,直到去世前仍精心做出布置的父皇,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来偿还。来去明白,自此两清,践行这八个字所需要太多的资本。这将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元祐侧过头,看了看已在棺椁中安眠的爱人,然后在草毡上蜷了蜷身子。他从未感觉到北境的夜晚如此冰冷,如此孤寂。
次日朝会,元祐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众人,登上王座。在他到来之前,众人已私下里谈论了几桩小事。某园中提早盛开的牡丹忽作黑色,所有生黄花的柳树一夜之间被某种异火焚烧殆尽,曾经生荚的梨花树上爬满了蚂蚁。而木香架上则站满了灰黑色的鸟雀,地上则是一片如鲜血般殷红的蒲桃渍。
失道,毁灭,蚕食,杀戮,原本的福瑞如今已被众人解读为凶兆。当他穿过人群那一刻,众人纷纷瞩目于他,仿佛捕捉到了一切凶兆的来源。
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