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第19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待彭耽书离开之后,陆昭才笑了笑,此时冬霾云积,提灯的侍从也在数步之远,权臣的面孔与声音,皆浸沐于黑暗之中:“帝后之死,薛家是见证,你汉中王家也是见证,总要有人背负这个罪孽,不是薛家就是你王家。宫变之事尚书令螳螂捕蝉,先皇黄雀在后,甚至我父母俱亡都是命中注定。这些我都无从选择,但我总能选择谁来背负这个罪孽吧。若论证据,或许尚书令罪不至此,甚至还算得上清白之身,只是一人之修,到底难承天下之运。一人之罪,有时却能代以众人之孽。”
王济静静望着陆昭,眯起了眼睛:“既如此,那你我两家也不必再留情面了。”
“尚书令现在不留情面,已经晚了。皇储之事,何其凶险。既然起事,机会把握不住,便只会暴露意图。你只想到引诱薛琬入局,哄骗杨宁入彀,自己退在后方,永远留余地。可是尚书令,你自己都没有赌上全部,谁又会跟你一起赌上全部?站在权力塔尖交手,脚下永远没有回旋余地。比起魏武、比起宣王,尚书令到底输了一分血性。”陆昭颇为怜悯地看向王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尚书令那时应该亲自前往司徒府,拉着吴太保、王中书,一起送送先皇走一程的。”
陆昭在夜色下离开了。
王济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与不可言说的恐惧。
汉制,皇帝居丧,三日除服,但一年之内仍要避免声色之娱。元澈也不好堂而皇之的召陆昭去寝殿,因此仍在宣室殿后殿以见外臣礼与陆昭吃一顿夜宵,其实不过一碗清粥罢了。
“明日丹阳郡公归府主持丧仪,我让吴玥送你回家。”元澈手中的勺子在稠稠的白粥里搅着,“你若想在家里住上几日,倒也无妨。”
“州府这几天事务多。现在吏员还没招上来,耽书那里也勉强支撑,两边都离不得人。”陆昭道,“我明日还是回来吧。”她抬首不知不觉碰上了元澈的目光,那一刻似乎感到对方的眼中有些难以捉摸的光亮。
“正要问你扩招吏员的事。”元澈道,“其实这次你本不必这样迂回,直接捕了汪晟、薛乘一干人等了事。如今广接诉讼,王济那里又给你推波助澜,关陇世族一个劲的闹腾,几千案卷,你又是何苦来。”
“可能我贪心吧。”陆昭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了笑,“国家积弊,世族一轮轮博弈,轮流畸大,可是畸大之后便是零和博弈下的内部相互咬合,最终消耗了国力与民力,自我坍塌。东晋之亡便亡于此。这一次,我不仅仅要肃清汉中王氏,连同汉中王氏仰赖的基层文吏、近畿的司法流程、乃至于部分关陇世族都要肃清。”
“这一次借着大规模的收纳诉讼,便可以大规模扩招文吏。无论是南人北人,寒门世族,只要能在一次次诉讼中快速积累经验,熟悉章程,等到汉中王氏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后,就能够快速补充上去,不至于国家执政的基层瘫痪。再者,都说皇权不下县,其实是因乡望把持仲裁,县府考辨吏任。如今借此机会,让这部分权力回笼,对于安定三辅,也是极有好处。届时汉中王氏内失文吏依仗,外陷法网幽困,必死无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昭没有说。在扳倒汉中王氏之后,函谷关以西,河洛以南,都将成为陆家势力范围。可是所有的政治游戏都是讲究统治基础的,所谓统治基础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参与其中。至于参与的深度,那就另说了。
陆家既然把控了上层资源,就不能把壁垒打的太高,壁垒一旦无法跨越,那么离所有人推翻这个壁垒也就不远了。但从贺祎、崔谅以及汉中王氏的历史来看,政治的发展从来都是向着壁垒愈高,城池愈坚的方向。她想防止中层世家挑战自己的权威,就必须给下层到中层的通道,同时通过不停的改革,打乱中层到上层的通道。
她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征伐,也不想看到那些无谓的牺牲。诚然快刀斩乱麻的武力镇压最干脆,但是门阀内斗的本质仍是资源存量不再增长,各家争夺分配权。以武力解决,既不会带来增量,还会进步消耗存量。因此这一次,她打算以陇右强军和中央禁军作为震慑,通过政治手段来完成肃清,最终在最小的成本下达成权力归一的效果。
此时陆昭并没有发现,元澈正认真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似乎早已超乎爱意。
次日,陆昭正准备出宫归家,忽然见一众宿卫向前,道:“陆刺史,廷尉有传,还请刺史和我们走一趟。”
第342章 庭审
第二批次朝廷的封赏已经下诏, 封吴淼为平阳郡公,王峤为修武县公,冯谏、冯让、吴玥、王赫、魏钰庭、卢霑俱封县侯。而舞阳侯虽并未加封, 但长公主特封谯国公主,原来舞阳的封邑转入其女儿秦姚的名下。
第二批后自然还有第三批和第四批, 元澈虽然知道麻烦, 但也没有办法。封赏不分等级、不分批次,全都一把衡尺子加封,那就跟没封一样。不仅功勋不再之前, 之前拼命获得功勋爵位的阶层也会陷入巨大不满。所谓人不患寡唯患不均,赏不患寡唯患平均, 落差产生威望,渥遇方揽人心。要让人明白谁是嫡系, 谁是该剪去的旁支。将长公主放进吴淼、王峤所代表的兖州、豫州的势力堆,并从法理上将驸马封从公主的名号转移至公主女儿的头上, 矛头该指向谁,朝堂诸公自然明白。
宣室殿内, 元澈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卷宗。事发当夜, 不止一人看到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女子从宣室殿内跑出来。另有一卷宗上写明,在宣室殿附近寻到一件丢弃的内侍衣衫上面带有血迹。但也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穿着酷似太子妃服制的人躲在稍房里, 但最后被左卫将军陈霆部悄悄带出,去了司徒府。而司徒府给出的供词是,太子妃被陈霆部带出来后, 就一直待在司徒府里。
如今陆昭并未关押廷尉, 进入正式的司法程序。自前朝以降,在门阀执政的环境下, 当即拘捕台省和方镇重臣几乎已经等于判以死刑。凡有弹劾,或禁锢属内,或派使臣问于地方,都是给予高门一个缓冲的空间。其实本质上仍是皇权威信不足,在权贵者互作攻害的情况下,不敢贸然介入。
譬如东晋年间王、庾两家的江州之争,庾怿任豫州刺史时曾以毒酒饷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允之觉酒中有毒,便给犬试毒,犬毙。随后王允之密奏皇帝,皇帝遣使质问庾怿,庾怿自饮鸩酒而卒。首先,赐毒酒一事实在幼稚,庾怿作为颍川庾氏砥柱之一,不太可能作此手段。且皇帝权威不著,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导致庾怿之死。然而在对庾怿冷处理的时期中,王允之也借由此事向朝中施加压力,此前琅琊王氏也针对江州和中枢进行令人费解的调动和周密的部署。最后庾冰为门户计,不得不放弃庾怿。
史书中那“密奏”二字,未必是毒酒毙犬之事。清言的背后,同样是与名士风流大相径庭的利益冲突。在如此激烈的争夺中,苍白的中书诏令,无力的密章奏呈,根本无法展示这场两大门阀争夺战的勾心斗角。
此时,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同样充斥于陆、王两大势力之间。表面看上去,仍是情与法的宽容,世族别于寒庶的优待,但其缴杀之残酷不逊于皇位的内部斗争。
元澈在案卷上批了一个“阅”字,而后问彭耽书道:“此事看似并未涉及尚书令,只是如今诉讼大开,朝中也难免有时流互作攻害,以致内情曲隐。如今之计,除再问讯薛乘之外,也要深挖汪晟及其党羽。”
薛乘毕竟没有和王济一起前往长乐宫,对于长乐宫的事情并不知道,如今只能想办法在汪晟身上找到突破点,让案情继续扩大,如此才能把王济牵扯进来。
彭耽书闻言,思索片刻后道:“陛下,对于薛琬之死,臣也颇有所得。薛琬之死到底是死有余辜,还是羞愧自裁,似乎仍需界定。”说完,彭耽书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不知薛琬之死,可否以此言论断?”
刘炳将纸笺接过,交给了元澈。元澈看到上面清晰有力的八个字:“以死拒法,以鸩隐恶。”
一代名臣的自我了结,宁愿一死也不愿接受廷尉的司法审讯。一杯鸩酒看似将薛琬之罪做了一个交待,但背后何尝不是以一人之罪,来偿数人之罪。这一足矣使案情再继续往下深挖。
元澈看完眼前一亮,旋即对彭耽书道:“将此结案语誊抄数份,一份交与卢霑,让其公布于北门,余者明日召集廷议,付与诸公讨论。”
彭耽书回到廷尉属后,先将薛琬之死以此结案,撰写公文,命书吏们誊抄,而后让属官取来两份名单。一份名单是汪晟府邸中所有人事的名录,包括府中掌事、婢女、侍妾。另一份名单则是绣衣御史属所有名录,历代的绣衣御史的履历都在这里。彭耽书将名单中需要亲自审问的对象誊抄出来,随后交给属官道:“传这些人问话吧。”
司法程序中,审讯犯人一般都由廷尉评来做,廷尉亲自审问已是最高级别的重视。除彭耽书之外,另有两名廷尉评一起负责听审,以求公正。
待主官、从属坐定后,一名身材婀娜的绝色女子被带上前来。不过不难发现,她身上有多处伤痕,想来是暴力所致。而彭耽书还发觉,这个女子的面容酷肖死去的薛昭仪。
女子名叫桃耘,被传唤至此后,歪着身子跪了下去。妖媚的眼风正要向主官兜搭过去,却见对方也是个女的,便有些兴味索然地抚了抚鬓边半垂的珠花,垂低了头。
“此人已经初审过。”一名廷尉评向彭耽书说道,“是褚潭送给汪晟的一名官伎,只是汪晟从不在她面前提及公事,所以也并无实质内容可以招供。”
彭耽书却挑了一下眉:“怎么没有可招供的,二位看不到她身上带伤?”
两个廷尉评互相对视了一下,笑着说:“她不过是个奴婢,名籍都在汪晟的手里,就是打死了,发卖了,也都合乎法理。”
“这话不对。”彭耽书道,“论身份,汪晟也是奴婢,他的名籍还存在宫里头呢,私纳官伎,不合法理。褚潭私相授予,也是违法。况且□□殴打,害人之身,本质也是为恶。惩戒尚有度量,若无因刑殴,岂非大孽。”彭耽书转向桃耘道,“他因何事打你?”
两名廷尉评也看向桃耘。只见她似乎稍稍坐正了些,眼神也变得如常,静静道:“他时常带些华服宫装回来,命我穿上,让我穿着它读书、做针线。无论他满不满意,都要来殴打折磨,□□一番。每次做那个事,还都要喊一个人的名字,喊得响的时候,便打的更厉害。”
“他喊的是什么名字?”其中一人问话。
彭耽书斜了那人一眼,一面提心吊胆,一面腹诽,“世家出身,可惜是个没眼色的。汪晟接触的都是宫里的权贵,有权行走内宫的,肯中意的必然也不是普通人”,她深怕这个桃耘说出薛芷的名字来。
桃耘却回答:“听着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容华。”
两个廷尉评听了猛然一惊,后背也下了丝丝冷汗,幸亏对方只是说了位分,继而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
“怎么,你们都知道她?”桃耘好奇道。
“嗯,是宫里头的人。”彭耽书简短地回答道,“去年腊月里,汪晟他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桃耘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道:“有,有一天他没有打我。腊月二十四,就是宫里敲大钟的前一晚。他那天喝了好多酒,还专程跑到我这里告诉我,说从来都是看婢学夫人,明天他要看真正的夫人了。那天他给我找了大夫,还给了我养伤的药。我要谢恩,他却醉醺醺地说,别让我谢他,让我去谢尚书令。”
彭耽书向旁边的书记点了点头,示意他把这些重点记下。彭耽书和两名廷尉确认桃耘再无可招供的了,便道:“你没有罪,但是为你安全着想,等整个案子了结,你再回去吧。你协助办案有功,日后呈报可以脱籍。你如果愿意,就把籍贯写下,如果有家人,上面都可以安排。”
“不。我不想脱籍。”桃耘忽然拼命地摇头。
旁边的两名廷尉评似是在看着一个异类,面带鄙夷,冷笑了一声:“呵,头一次见到贱籍不愿意脱籍,靠着出卖身体过一生,简直是不知廉耻,不思进取。”
桃耘却忽然提高了调门,质问道:“贱籍人为什么就要努力脱籍?贱籍是你们这些人觉得它贱,我自己并不觉得。我虽然是贱籍,但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服徭役。我不用生孩子,孩子也不会去充兵役,死在战场上。这不比良籍好?有的时候,我都不知,到底那些老百姓是贱籍,还是我们是贱籍。”
“况且这世上给女人的营生本来只有这些,出卖身体怎么了,怎么就不进取了?我从小练舞,每日好几个时辰,填词弄调,读的诗书也不比你们少,无非就是让诸位花钱花的值罢了。你们这些士大夫呢,从来都是忙着追名逐利,有谁想着要好好拿着百姓的血汗钱为百姓谋福祉了?”
一名廷尉评当即怒道:“贱人!岂不知丝虽俱生于蚕,为缯则贱,为锦则贵。”
桃耘只是笑了笑:“青缯朱里,可缀五帝明堂之高。锦绣绚烂,不过楚王蒙驽之用。既为缯锦,本应上弘国朝之礼,下护百姓之躯。片言以论贵贱,充其量只是商贾之论罢了。”
彭耽书看了看两个一时语噎的廷尉评,笑了笑,对底下人道:“带下去吧,不用回大狱了,找个院子好好照看她。”
彭耽书正要签字定审,忽听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人道:“禀报廷尉,护军府有急信。三辅地区一处溪口发生□□,薛家庄园遭袭,几名家奴现已被卢护军收容,经审问似与王氏有关,请廷尉拿捏。”
第343章 阳谋
就在几日前, 陆昭被拘押的消息在整个长安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与此同时,京畿三辅地区的关陇世族也是难以淡然,甚至急躁更甚。
在关陇世族的眼中, 陆昭是他们与汉中王氏之间的中间人。朝廷对陆昭的重视,就是对关陇乡情的重视, 对陆昭的拘押也是对关陇世族整体的打击。
整个三辅地区自淳化至渭水以南, 甚至扶风地带,到处都是才与集会的乡众、三老甚至于名士时流。整个淳化县也车水马龙,其中不乏筹备了丧礼要前往丹阳郡公府吊丧。在三辅地区, 时局中的每个人,都在表达着对汉中王氏的不满, 对朝廷中枢的不满。
陆归作为世袭丹阳郡公,也在府内安置吊丧的宾客, 周围街坊也都人山人海。彭氏子弟外加韦光也都前来帮忙,来吊唁的宾客自当朝太保吴淼、司空王峤、尚书侍郎卫渐、中书侍郎柳匡如, 甚至寒门领袖卢霑和魏钰庭都有出席。
三辅地区的世族在所有的官道上都设置了路祭棚,远处观望, 缟素漫天。但如果细查乡里, 也能看到不乏有庄园部曲磨刀霍霍,甚至当地的普通乡民都关起屋门,巩固自家屋墙。原本王叡已经与部分关陇世族私下达成协议, 不会侵害对方的田宅土地,仅需要供给适当口粮,但如今关陇世族也有多家表明, 拒绝再与汉中王氏有任何性质的合作。
三辅地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际上就是在向汉中王氏和朝廷示威,如此一来, 整个护军府的压力也都落在卢霑的头上,元澈也不得不重新调整原东宫卫率,分派到长安西、北两处。
随着关陇时流涌入长安,向司徒府申请发起清议,外加上护军府、京兆府为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