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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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刘长叫船伙计倒酒,自己也感慨道:“我这一把年纪接了这么多趟活,从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买卖。小公子,这货里边的刀器只怕不好过关吧。”
小公子闻言也是叹气一笑:“谁说不是呢。家父也是四处求告,把沿途各郡府、州府都跑了一遍,捐输不少,这才换到通行令,一张便要数万钱啊。”
刘长点点头:“哎,都不容易。这一趟下来,先别说赚多赚少,这一层层盘剥下来,口袋里就剩不了几个子儿了。”
“船家大伯,这话咱们还是不要多说。”小公子虽然年轻,但行事端的是稳重,“州府捐输,也是物有所用。时下朝廷要输送课税,诸多货品又要入京,先不说河道维护、疏通,那些在江边游荡的流匪,官府就少不得要出力清缴。各有各的难处嘛。况且当年陆中书初建漕运,我家也出资颇多,各州府也多帮助我们通商各地,境况已经比几年前好很多了。”
“是是是。”刘长连连点头,旋即命人为大家布菜斟酒,悄无声息地转了话题。
天黑后,大船行至新平,水道也变得拥堵起来。他们的船颇大,连忙被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引到一个水位较深的渡口停靠。火把下,小公子带人下了船,将准备好的一份份钱帛奉送给了这些在堰埭执勤的官吏。
“区区钱帛,不成敬意。”小公子拱了拱手,“请诸位笑纳。”
为首的官吏打开包裹瞥了一眼,似是对数目颇为满意,便招招手道:“你,带上通关令跟我来,剩下的人卸货吧。”
刘长听罢,连忙招呼船上所有的伙计开工。渡口不远处已有等候的骡马,家主部曲中的几人便去雇车,将货品沿陆路运送到下游渡口。然而半个时辰后,刘长却见这位小公子满脸颓丧地回来了。
“漕监的人看了运送明细,说今年官埭须得紧着课税、粮食等船只用。我们这些不属于急需物品,要么等一个月以后所有课税运送完毕再过去,要么就走陆路。”小公子和几名随从回来后,对刘长道,“不知船家大伯是否方便,让船再停靠些时日,我家定会按日支付钱给大伯。”
刘长看了看几人拿回来的包裹,官吏把钱退了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刘长也直接道:“小公子,不是我成心不帮,半个月后还有一趟官府的活。这做官府的生意,我们也不好失约啊。”
“是是是。”小公子也理解船家的难处,思索片刻后道,“这样,船家宽限几日,容我再去和郡府通融。若实在不能过,我便直接雇车押送货物走陆路进京。”
刘长依言应下。
然而三天之后,小公子仍然沮丧而归。刘长大抵也知道了原因,这几日其实除他们这艘船外,也有不少运货的商船通过了官埭。因货品种类不能通行,那不过是个借口,新平郡府不过是借着这片官埭,干着查大车的生意。小公子失意而归,想来是对方要价太高,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最终小公子不得不与船主作别,好在周围马车骡车不少,当即便雇下数辆车马,将货品装箱,由陆路转运。然而他并未发现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已有一群人开始悄悄跟着他。
自水道开辟之后,陆路便少有人走,比往年偏僻荒凉了许多。陇山地形又极其复杂,因此几十里内几乎没有人烟。好在此次跟随护送的部曲就有不少,还有两名北凉州州府派来的几名兵尉。一行人连走了十几里,倒也平平安安。然而太阳落山之时,他们仍未看到可以歇脚的店家,因此不得不在野外扎营。
夜晚,小公子在部曲的围拱下深深睡去。忽然,林间扑腾起了大量的鸟雀,随着鸟雀四散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哨声。小公子猛然惊醒,心中只觉不妙,连忙道:“快!快拿弓矢,找掩护!熄灭火把,近卫拔刀!”
随着最后一声凄厉的哨响,杂乱的马蹄声便自远及近围了过来。马匹属于战时物资,绝非寻常山匪可以拥有,小公子下意识感觉到这场祸事怕是很难躲过去了。
黑暗之中,有枯草被刀划开的沙沙声,随后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远处的一名护卫应声而倒。第一个人冲进商队后,周围便开始亮出数支火把。商队的人此时也看到,来者皆身着皮甲,个个挎弓持刀,身材魁梧。这些人见到被围拱在人群之中的小主人,便大声怪叫,挥舞着砍刀,冲了过来。
范小公子见身边的人纷纷倒下,绝望地嘶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扑了上来。几名匪徒躲避不及,竟被劈头砍倒。
“大家拼了!”小公子横冲直撞,脸上已溅满了鲜血,所有的希望都在这片鲜血中模糊了。然而黑暗之中,他很难看清道路,忽然脚下一绊,当即滚下了山坡。
片刻后,这片土地已无立者。
匪徒们开始将车货重新装载,另有几人开始在人群中搜索生者。
“大王……饶……饶命。”一个老仆趴在地上,身上已有数道伤痕,仍在喘着粗气。然而匪徒反手就是一刀,老人彻底没了气息。
滚落在山崖边的小公子浑身吃痛,听到山崖上凄惨的叫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能够没有一丝犹豫杀害弱小生者的人,绝非善类,也非初犯。他只能等待天亮有人发现他,救他离开。
破晓时分,不远处的山崖出现数百严整的骑兵。为首的人勒马巡视着山道,兜鏊下是一张冷漠而阴骘的脸,此人乃是新平郡守褚潭之子褚嗣。他平静地看了看一车车财货,道:“充入军饷吧。死者埋了。”
褚嗣一边察看山形,一边道:“司州要行土断,却一刀坎在咱们的头上,若非王子卿告知我家,我家也是难有准备啊。有了这些财货,稍后运往司州,我家才能缓一口气。”
这时,野草堆里忽然探出一只手:“将军……救,救我……我是安定范家的人……”
褚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的亲卫去看看,那亲卫下马,检查了此人全身,将其佩剑佩刀都解了下来,这才拖到褚嗣的马下。
“你……你是新平郡守的……”范小公子看到褚嗣的脸,立马回忆起来了,他多与官府打交道,曾在州府见过他。
褚嗣只是冷冷一笑,对旁边的亲卫道:“此人暗通流寇,为乱乡里,抓回去带走。”
正式纳采告庙之日,靖国公府前热闹非常。王济以使持节、崇德卫尉身份,领宗正汝南王元漳、太常高宇初、侍中孔昱前往靖国公府宣文。
使者先送上大雁一头,白羊一口,酒米数斛。而后使持节的王济先宣:“皇帝咨护军将军、靖国公陆: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爰及夫妇,以奉天地宗庙社稷。谋于公卿,咸以宜率由旧典。今使使持节崇德卫尉济、宗正漳、太常宇初以礼纳采。”
而陆振则在国公府正门阶下答:“皇帝嘉命,为太子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之女,未娴教训,衣履若而人。钦承旧章,肃奉典制。护军将军、靖国公粪土臣陆振稽首顿首,再拜承制诏。”
如此问答,都要记录在告版上,随后告附宗庙。
待禁中一行人离开后,靖国公府所在的坊街也归于平静。苍白的日色下,一个骑马的青年来到靖国公府门下,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恳请秦州刺史为小民做主!”
第312章 站位
新平郡郡府外守卫森严, 然而外面却有数百人一边试图冲入府中,一边喧哗吵闹。今年陇道附近多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 手段很辣。各家一旦出事,几乎没有任何幸存者。由于秦州刺史陆归仍在都内准备婚礼事宜, 出事的地点也多在新平附近, 因此这些人家纷纷求告新平郡府,希望对方至少能给出一个说法。
褚潭在郡府公署内正批阅书涵文移,炉火静静地燃着, 四周侍奉者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嗣儿回来了没有?”褚潭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侍卫。
侍卫答:“禀府君, 还未回来。”
对于新平的这些当地土豪,褚潭可谓不满已久。新平作为拱卫京畿的重要存在, 急需建立一支强力有效的军队,如此才能提高对京畿的影响力。可如今国库空虚, 各家也都分别执掌着中枢和禁军,不可能松口给新平郡拨什么钱粮, 许多问题还要靠郡府自己筹措。这也是经历战乱时和战乱后比较常见的地方执政境况。借由官埭来充实府库根本是杯水车薪, 若新平本地豪强不捐输、部曲不配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建制。
这一次褚潭也是下了血本,派郡国兵充作匪贼, 拦路截杀其他地区的土豪商队。既可充实自家,也可以让那些豪族怀疑到新平这些土豪的头上,引起本地豪强和外地豪强的冲突。只有借助这些外力, 他才能从本地豪强内部撕开一个口子, 分化瓦解,将那些私人部曲集练成军, 并积蓄足够的粮食。等打下这样一个基础,新平就会成为一个较为独立的内藩,对秦州陆归施加压力,同时加大在长安的话语权。阳翟毕竟是自家的基本盘,他怎么可能让土断法一刀坎在自己头上。那些金银财宝不过是浅层次的支持,政治上的发声才是最有力的解决办法。
如今秦州刺史陆归即将成为帝婿,不会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精力,郡府外围也因大大小小事宜放松了钳制。即便王子卿不授意于他,此时他也会在新平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于儿子褚潭心中也颇为担心,让郡国兵假充流贼,抢劫财货,实在不是什么上策。好在王子卿对他也有关照,给他送来了一名骁将,蒋云。其人乃蒋弘济之后,在流放途中被汉中王氏留了下来。且当年吴淼二子守漆县的时候,蒋家也对吴家下了死手,致使吴淼痛失爱子。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最适合去当脏手套。地方上,蒋云既不会与当地豪强有什么交情,对于当地地形也更为熟悉了解。且蒋家这样一个黑历史,与各方都难达成什么合作,除了在自己手底下卖命,没有其他选择。
思至此处,褚潭便让属下将蒋云安排在郡国兵员外编制下,命他自行招揽一部分流贼为军,并分拨了一些军械、粮草给他,让他接替自己儿子褚嗣。此类人不需要投入过多资源,乱时即用,用完即弃。
靖国公府外,秦州人家渐渐汇集起来,陆归亲自出面对新平之事过问。各家相继入府,落座后,便有当地的代表站出来道:“我等原不敢此时叨扰刺史,只是乡土不靖,乱贼横生,我家一子一女俱沦亡于贼手,更有人家满门丧亡。这些作乱行凶者,神出鬼没,下手极狠,我等虽不敢妄加揣测,也知绝非普通匪贼。且各家受损者,唯独没有新平人家。我等想请使君亲领兵马,入新平剿除乡贼。”
陆归点了点头,先前他在国公府门口见到的那位范家的人,和这些人的说辞大体相同。但刺史作为一州长官,出兵干预下一级的郡守,必须要有个确凿的证据,况且新平郡交给褚潭,本身就是让其作为秦州和京畿的政治缓冲地带,一旦他出兵动手,也就难以避免各方解读。如今时局纷乱,中枢看似严整,实则风云诡谲,而河南简直就完全乱了套。此时实在不宜触动各方太过敏感的神经。
“新平郡府有没有给什么说法?”陆归问。
座中一人叹气道:“新平郡府说,时至凛冬,各地流贼多流窜于此,如今已整顿军备,准备随时清缴。只是陇山地形复杂,利于贼人藏匿,因此只能偶有小获,尚未建立全功。若乡中仍然不靖,郡府便会遣兵入乡驻守。”
另一人点头道:“郡府公言虽然在理,但如今论罪示众的只有零星小贼,实在不足以平复群情。我等每每抗议请求,郡府又会再砍一批人,但陇山附近的凶案根本就没有减少过。”
陆归此时也对整个事件有了些眉目。这些人是因为朝中无人,许多事情不好明说。这件事的真正底色就是郡府自己借流寇作乱,一旦群情不忿,便拿出几个人杀了,平息民怨。平完之后,该干什么还继续干。这些受损人家并没有新平本地人家,那么嫌疑自然就要落在当地豪族身上。等到褚潭捞够了,再找借口将本土豪强横扫干净。到时候这些豪强既没有临郡守望相助,又没有什么证据洗清自己,只能伸着脑袋被砍。
手段是真的脏,但是也颇为厉害。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脏手套来清洗盘踞于地方的豪强乡宗,是一种极清晰的追求效率的军事思维。这样事其实历史上不少为人称道的英雄都干过,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劫掠当地,横槊赋诗的魏武在扫平青州的时候也进行过清洗。这些掌握方镇的人需要在混乱的时局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军事积累。而史书中不过一笔带过,甚至不论褒贬。
时机上,褚潭也把握的相当到位,这个时间段,很难有人有精力有能力对新平出手。从政治能力上而言,这个褚潭绝对不弱。不过褚潭竟然敢如此屠戮乡人,本来陆归就有掌控秦州全境之心,此时更加笃定要除掉此人。
陆归在听闻乡人之言后,拱手道:“诸位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请诸位将这些事迹明陈纸上,若有证据,也可以先上交州府。只是此事涉及乃是一郡之长,朝中必然多有迂回。这段时间内,非新平境内,自会有府兵守护乡人。至于新平境内,还请诸位稍作规避,近日不要再途经此处。”
众人也知此事所涉甚大,虽然有些失落,但也能够理解陆归,愿意配合。因此这些人纷纷将自己准备好的证据陈词,甚至一些可以搜集到的物证纷纷呈送上来。
晚些的时候,陆归也拿着这些证据找到妹妹。要论罪褚潭,就要有司法和中枢的介入,做成这件事不能没有陆昭的配合。
灯下,陆昭将这些陈词阅览了一遍。陆归道:“这次也非全无所获,先前在新平受害的范家派了人来,他家小公子在途中失踪,其余部曲家丁都已遇害,却唯独找不到小公子的尸体。而这范家也是阔绰,据说他们家的货物里有不少是用来路上打点官吏的钱帛。钱帛中会放一枚刻有范家徽记的金片。这几日范家人也派人暗中前往新平郡内,在黑市上勘察,便见有何种金片流出,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抓住罪魁祸首。”
陆昭看完这些陈词和证据,道:“这些证词和所谓证据的金片,于褚潭来讲,不过是衣上巣泥。即便拿到朝中去,也不会被轻易问罪。一旦朝中问罪,就是鼓励地方见疑方伯,只怕到时候天下都要大乱。”
单凭乡人的控告和举证,并不足以将褚潭治罪。这些证据即便摆在中枢大老们的面前,也一定会被定性成当地乡人攻讦府官。时下政治生态,以此治理郡府的并不在少数。况且郡府的存在本身就是防止豪强继续做大,两者是相互拮抗的关系,怎么可能因为乡人的举证和时评,来削弱郡府本身的军事力和统治力。
“这样的先例不能开,开了其他人家还玩不玩?且褚潭在新平秣马厉兵,也正遂了不少人制约兄长的心愿。等到咱们和中枢的世家们推诿扯皮完,褚潭早就成了不可轻动的独立军镇,违背你我之愿啊。”
让褚潭这样的人跌落,有没有罪根本就不重要。褚潭有没有力量,力量会波及到哪一方,这才最重要。
“不妨先去查查郡府最近是否有征辟新员,在编的,编外的,都要查。”陆昭道,“人立于世,有人就有站位。查他的班底,就知道谁可能成为他的敌人,谁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弄清楚了谁是朋友,咱们就该试着交朋友,试着和朋友们相互托付了。”
烛光幽幽着燃着。
陆归会意,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