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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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屈以申主动给藤原介倒了一杯清酒。
“唉!没有红酒了,真可惜。之前你给我带的那些洋酒我还挺喜欢喝呢。”藤原介看着酒杯不满道。
“你把秦定邦放了吧。”屈以申放下酒瓶,端坐了后说道。
藤原介很是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昨天中午抓的人,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传到你那里了?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呵!”他一声冷笑,“秦家人可真行,都能找到你那。怎么,你和秦定邦熟吗?”
“不熟。”
“不熟替他说什么话?”
“我是替你着想。”
“……什么?”藤原介顿时大笑,缓了缓道,“我没听错吧!可真有趣,我为了天皇陛下抓了共产分子,这不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吗?他的死活,会影响到我这个堂堂的日本大佐?”
“会。”屈以申直视着他,斩钉截铁道。
藤原介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个‘会’法?不就是个支那商人,家里在上海有点势力。但这又能怎样?这一个个所谓的高门大户,哪个敢往宪兵队的枪口上撞?”
屈以申缓缓叹了叹。
上午他给阿妈又上了一炷香,那时,他对着遗照在心中默念——
“阿妈,我出去这趟,也许会救两个人,也许,一个都救不了。”
“阿妈,兄友弟不恭,我是真不想管他了。可总不能眼睁睁地任他作死……”
“阿妈,我该怎么办呢?你再指点指点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遗像上的人并没给他答复。
他硬着头皮最后出来试一试。至于刚才藤原介的反应,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屈以申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从兜中掏出折好的一叠纸,慢慢展开,放到了藤原介的面前。
“这是什么?”
“你日语比我好,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
藤原介一脸狐疑地拿起了那封信,刚开始还带着嗤笑,但读着读着,猩红的眼神里就淬出了狠戾。直到整封信都读完,默了一阵,才慢悠悠道,“这就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啊,真可笑!
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小到大受尽白眼,终于在陆军里一路升到了大佐。但在快病死了的藤原次郎眼里,他却依然是个须要得到屈以申宽容和原谅的小弟弟。
而且,这个骗了他母亲那么多年的狠心男人,不光在信里说他这个小儿子莽撞,还说他满心的仇恨和扭曲,都是被他母亲教育出来的。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最后再诋毁一次他的母亲。
如果他能选,宁肯不要藤原次郎做他父亲。这个男人当年在马来亚巧言令色骗了他母亲,回到日本后,踩着他母亲家的势力,步步为营,一路高升。等到他外祖去世,他父亲藤原次郎便彻底继承了外祖家的政治遗产,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后,这个男人瞬间就对母亲翻了脸,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冷言冷语。再后来,他唯一的可爱妹妹被五十岚阳太家那个该死的儿子骑马踩死,母亲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母亲再也生不了孩子,藤原次郎更是觉得母亲没用了,眠花卧柳,很少回家。根本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心被伤透,不久后就去世了。
那个人和母亲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偏偏后背还有畸形,这让藤原次郎成了政敌口中的笑柄。
那个贪婪冷血又好面子的男人,心中该有多少厌弃和不甘啊!所以后来,他主动要求去马来亚公干,再去找被他抛弃的大儿子。尤其在看到了屈以申如此优秀之后,当机立断认回了长子。
藤原介清楚地记得,一次,藤原次郎在家里喝醉了,竟然抱着母亲喊什么纯美子。藤原介本以为那是又一个烟花巷里的姘头,等到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屈以申母亲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
心里宁肯装着娼妓,都没把他母亲这个豪门望族的小姐放在心里。尤其后来还千里迢迢地认下了那个娼妓的孩子,简直是对他这个儿子血统和心灵的双重羞辱。
他恨他父亲,也恨眼前的屈以申。为什么都是藤原次郎的孩子,屈以申就是健全的,而且相貌比他端正?
甚至那个在牢里只剩下半条命的支那商人,都能长得那么好。整个世上好像偏偏就多出他这么个人,要让他长得这么丑陋畸形,背负这样的耻辱!
简直是真是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藤原介面部抽动了一下,冷冷地盯着屈以申,“你在可怜那个支那人吗?”
第100章 魂飞魄散
屈以申依然直视着藤原介,面无表情道,“秦定邦碍不着你什么事。”
藤原介嗤之以鼻,“藤原宽,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你那母亲……”他顿了一下,毫不克制地流露出鄙夷,“长崎的,也是日本人。你浑身上下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你去可怜中国人?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吗?”
面前飞过一只小飞虫,藤原介伸手一把拍住。
“你知道中国人的命是什么吗?”他碾碎手上的虫子,盯着手指上的黑红残迹接着道,“我和井上畯在昭和十三年初,对,也就是你们爱说的一九三八年初,去过南京。当时城里的中国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那个车轮碾过路面时,总觉得走不平。我把头伸出车窗一看……”他压住翻滚起来的恶心,“我一看,竟然有半腐的烂肉从车轮压过的土里冒了出来!你想象一下,人肉啊,像肉浆一样,一路从车辙里挤出来……那个臭,当时给我吐的,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那就是中国人,蝼蚁草芥一般的东西,你去可怜他们?”藤原介把手指在衣服上抹了一把,面目狰狞了起来,“你别被中国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藤原宽,别忘了你的血统,你是藤原家的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屈以申看着眼前人凶戾的样子,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失心疯一样,无可救药。
藤原次郎在信里请求他多一些照顾,让藤原介能活到战后,平安回到日本。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苦心经营爬上高位的投机者,在生命的最后,竟然也会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托人送来了封“托孤”一样的信。
本来那封信在家中已经压了一个月了。昨晚梁琇去找他,他才发现藤原介这次真的在玩火。他思虑再三,还是得过来劝一下。怎么说,秦定邦都是养母救命恩人的丈夫。
即便不看这一点,藤原次郎也是生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等那个男人断了气,藤原介,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点血脉关联的人了。
屈以申终于深深皱起眉,颇有些严肃道,“我在海军里有认识的人,知道海军从上到下都在吃走私的回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押着秦定邦不放,甚至想要他的命……”
“哈,真是笑话!大日本帝国现在还有海军吗?”没等屈以申说完,藤原介便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你什么时候和那帮海军马鹿走那么近的?”
一股深深的失望向屈以申袭来,他咬牙道,“听我一句劝,你还有退路。”
“如果我不听呢?”
屈以申又看了眼这张跋扈忘形的脸,若还是人,怎么能丑陋至此呢?
“这是饭钱。”他在桌上留了一沓钱,没再说话,飞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隔间。
仁至义尽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执意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过,藤原介虽然一直跟屈以申嘴硬,但这唯一的哥哥,这次却多少敲打了他。
他在回宪兵队的路上,就一直在品着屈以申跟他说的话。
中国的古话真是一针见血。断人财路,可不就像杀人父母一样,而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再看不起海军,再讥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被消灭殆尽,海军在上海,都是一个完整的建制,有着和陆军对等的级别。
而他,虽然刚升了军衔,却依然只是一个大佐。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是如何都要低头的。所以,一回到宪兵队,他就叫来了佐藤昭。
“人死了没?”
“没有,昏了几次。”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藤原介顿了顿,“还有人样么?”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那就好,暂停刑讯。”
“是。”
“你先等等……”藤原介刚挥手让佐藤昭离开,又叫住了他。
佐藤昭依言站住。
藤原介停顿了片刻,“对他的刑讯记录,处理掉。”
佐藤昭眼珠微动,“是。”
梁琇昨晚在床上,几乎是枯坐了一个晚上。她活到快三十岁,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无助,彷徨,甚至越来越绝望。
她从屈以申家里出来后,心里却更加没底。直到最后,屈以申都没有答应去救秦定邦。而她的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已经用完了。
往回走时,张直问她要不要回秦宅。梁琇本想答应,但一转念,便知不行。她要守着家里的电话。如果她回秦宅,一旦有人打电话找不到她,耽误了事就坏了。
她满身疲惫地下了车,张直道,“三少奶奶,我去给您买些东西吃吧。”
“不用,我自己做。”
张直欲言又止,最后道,“三少奶奶,我再叫两个兄弟,在楼外车里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好,谢谢你。”秦定邦身边这个最忠实的兄弟,在这急转直下的一天里,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家里什么也吃不下,但她依然给自己熬了粥。以前她不会熬粥,不是扑出来就是糊锅底。
是秦定邦教的她,很耐心地教,现在她终于会熬了,而且火候越来越好。秦定邦都开始夸她粥熬得好喝了。
梁琇硬逼着自己喝了满满一大碗。越到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因为苏州河对岸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去救。
晚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雨不眠不休似的,仿佛每一滴都要刮一遍她的皮肉。她幻想着那种皮肉撕裂、筋骨错分的疼痛,很快便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止不住地战栗。直到破晓前,才搂着秦定邦的枕头,陷入昏沉当中。
她不舒服,浑身难受,尤其令她惊恐的是,她开始觉得肚子坠痛。她白日里死命地为秦定邦奔波,根本顾不得肚子里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现在肚子清晰的痛觉提醒着她,她还是一个马上要当妈妈的人,小熊已经快五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不久前,他带着她去红房子,周大夫说肚子大了后尤其要多加注意,不要抻着,不要摔着,多休息少操劳。
可这刚过去的大半天,风里雨里的,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去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
她更难受了,痛觉迅速自腹部传至全身,疼得她满身是汗,想翻身竟然动弹不得。她顿时焦急万分,泪水开始流下来,混着汗水,把怀里的枕头濡湿了一片。
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她要娘俩一起救他出来……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只手轻轻覆上她隆起的腹部,那无比熟悉的、温热的、令她安心的触碰。
“不要怕,有我在。”
那是早已深深烙进她灵魂的声音啊——
是他!他回来了!
她倏地睁开眼,他真的就在她面前了!
她瞬间喜极而泣,所有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琇琇啊……”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轻轻把手抚上她的脸颊,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哭,我会一直守着你,不管你能不能再看见我,也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
顷刻间,她的笑便僵在脸上,心慌得忘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秦定邦!你为什么这么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晃着他的身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他没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
她接下来的话还未喊出口,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根带着尖刺的铁链,刹那间便缠绕上他的身体。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发疯地去扯那铁链,可铁链却越缠越紧,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些被铁链缠绕的部位开始流出殷红的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血却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
“没事的,没事的!”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不停地念叨着没事,自欺欺人一般。
他还在看着她笑,但他的笑容、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竟然都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就在他想挣脱锁链跟她再说一句话时,却不知自何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刚还殷殷看着她的人,刹那化作无数碎片。在发出最亮的火光后,顷刻间燃尽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再也看不到了。
魂飞魄散。
“秦定邦!你去哪里了?你不要吓我!秦定邦!”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却再也摸不到他,“啊!秦定邦!你等等我!”
突然,手上有清晰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手磕到床头柜上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透,久久无法平息。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没再听见雨声。
刚才起身的动作幅度太大,抻得她肚子难受,她慌忙摸了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缓了一阵,刚觉得好了,突然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吓得晃了下神,愣在那没敢动弹。
片刻后,那感觉又来了,这次她捕捉到了——
他在……动?是的,他在动,是……胎动!他们的小熊会动了!就在她的腹中!
她把脸慢慢埋在掌心,顷刻间泪水便决了堤。但她又强迫自己把剩下的泪都给忍回去,抹了一把脸,起身,去给秦家打电话。
第101章 “孟太太,人命关天!”
秦家那边仍在想尽办法找人疏通,但无奈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又有不同。
七十六号毕竟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虽然是个汉奸窝,里面的人以前也算中国人。但是日本宪兵队里却都是日本人。能直接跟日本人说上话的,怎么也得是日本人、汉奸或者隐藏身份的特工了。
尤其对应抓捕秦定邦这个层次的,那更得是分量足够的人物。可先前秦家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上次救她的那人已经明说了使不上劲,现在一时连能递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次救秦定邦,远比当初救她,要艰难得多。
电话那边告诉她没什么进展,也是意料之中。
她在电话旁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昨晚剩的粥热了一下。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她强忍着把粥喝完,哪怕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不能不吃东西。
随后,她把家里所有鸡蛋全都煮了,又把先前秦定邦给她买的那些糕点都收拾出来,一起带到了出来,给张直和其他两个弟兄分了。
几人没有推辞,熬了一晚上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直一看梁琇的脸色就明白了,没有多问。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秦定邦在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正不知生死。
他们现在陷入了一种无望的矛盾。
仿佛有很多时间,却不知还能做什么;
又仿佛一秒不剩,好多该做的都没做。
他们就这样时刻煎熬着,不知还能找谁,也不知还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