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病秧子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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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小生病是常事,有时发着烧还被李贵指使着上山砍柴或者赶十几里山路去镇上打酒。
人都说久病成医,次数多了李缄也有了应对的办法,去山里找点认识的草药喝下再找个不会被李贵发现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挺过最难受那阵便算熬过去。
不过这次有点麻烦——按照原计划,他现在应该在平州城,却因为山贼连村子都没出去,若是还因为生病耽搁,只怕就来不及了……
李缄胡思乱想着擦了擦脸,打算去找找之前的草药还有没有剩,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小缄在家吗?”
残破的屋门被人拍了两下,愈发摇摇欲坠。
李缄匆忙扒掉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服,从地上捡了件还算干净的穿好,起身去开门。
“小缄啊,叔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要不是你,我们丫头……”隔壁张叔拎着个篮子站在门外,瞧见李缄立刻激动起来,一边把手里的篮子往李缄手里塞,一边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婶子才蒸了馒头,还有点鸡蛋你留着吃!”
李缄刚要开口先呛了两口冷风,一边咳嗽一边将人让进屋里,好半天才说出句完整话:“前几年您从冰窟窿里把我拎出来的时候可没要酬劳。”
“这算什么酬劳,是我跟你婶子一点心意……”张叔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迟疑道,“你爹呢?”
“外面柴棚……”李缄抱着张叔硬塞过来的篮子,“您刚没看见?”
张叔愣了愣,下意识向外看去,却有一只手抢先关了门。
李缄靠在门上:“没看见也好,省得做噩梦。”
“你爹他……”张叔瞪着李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可……这山贼可真是作孽!”
“也未必……”李缄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定是苍天有眼呢。”
“你这孩子……”
张叔皱了皱眉,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一个村住着,即使平日交集不多,这么多年下来,李贵是什么样的人总还是知道的。
性情暴虐,嗜酒如命,不事劳作,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八个时辰是醉着的,剩下的四个时辰多半是在睡觉。
对待李缄更是……
因而全村上下虽然都觉得李缄性格乖僻难以相处,却又觉得他摊上这样一个爹实在是可怜。
张叔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生前不太像话,但人已经没了……待会我叫你婶子过来帮着先摆个灵堂,这次村里还有几个……唉,明儿个雪停了我去趟镇上,看能不能订几副棺木回来。”
“他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可我还活着呢……”李缄往灶膛里塞了些柴草,回手拿起火石,“摆灵堂就不必了,浪费银子为那种人订棺木更没必要。”
他重重地敲了两下火石,溅出的火花落在火绒上,燃起微小的火焰,蔓延到旁边的稻草,灶膛里慢慢升起旺盛的火光,映红他的两颊:“您放心,好歹也算「父子」一场,李贵的后事我会料理。”
李缄把手边的两块木头扔进灶膛,起身拿了两个馒头,把篮子塞回张叔怀里:“谢谢婶子的馒头,其他的就不用了。”
说着话,他走到门口,打开那扇破木门:“天黑了,您回去好好休息!”
?
云稚休息的还算不错,虽然一大早就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也还算心情愉悦。
这份愉悦一直保持到他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出门,迎面瞧见个浑身上下只穿了条亵裤的大汉。
雪后初霁,天光大亮,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依然能清楚地瞧见壮汉茂密的胸毛和掩藏在其中深色的两点。
云稚:“……”
忍着强烈的视觉冲击,他又往那壮汉身上看了一眼,认出这位是昨天那伙山贼里仅存的「活口」。
虽然此时衣着简陋,面色铁青,意识不清,比起前一日就变成尸体的同伴们,也算是个「幸运儿」。
云稚转过视线,发现「幸运儿」的同伴们也在院子里,就在几丈外的空地上,按照身高排列得整整齐齐,全部衣着完整,甚至连颈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见丁点血污。
每一位的嘴角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扬着,在温馨的晨光中散发出独一无二的惊悚。
云稚沉默地背过身,十分庆幸自己在前夜拒绝了村长及村民们的热情相邀,选了这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借宿。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实在不适合再瞧见这种场面。
“陈禁!”云稚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旁边厢房的门。
“又怎么了!”一个劲瘦的年轻男人探头出来,瞧见云稚满脸夸张道,“咱们公子居然起这么早!”
“不早起点哪能见到这种世面?”云稚轻哼,“说说吧陈校尉,大清早的这是个什么阵法?”
“不是你怕尸体散在村里吓人,让收拾一下吗,我可是大半宿都没睡……”陈禁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知道你毛病多,见不得乱又见不得脏,所以挨个脱了脏衣服,处理了伤口,还按身高排列整齐,摆出笑容,贴心吧?”
云稚:“……”
贴心没怎么感觉到,糟心倒是十分明显。
和陈禁也算是一起长大,但云稚对这人时不时的一些行为举止依旧无法理解。
也并不想理解。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指了指不远处衣着简单的「幸运儿」:“那这位呢?”
“还昏着呢?”陈禁顺着看过去,解释道,“不是你说担心山贼有余党,让好好审审嘛。”
“审审?”云稚挑眉,“我倒是好奇怎么审才需要把他扒成这样……陈禁,你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说起见不得人的癖好,那里面可是有位切了下面的,那血流的……”陈禁指了指尸体的方向,反驳道,“公子你这癖好也没多见得了人吧?”
“你要是看过他身上的伤口,就知道不可能是我……”云稚「嗤」了一声,“说正事……”
“这家伙嘴硬得很,又喊又叫吵得要死,我就想着干脆扒光了丢雪里埋会……”
陈禁道,“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有用很有用,衣服还没脱完就什么都招了。”
云稚抱起手臂:“问出什么了?”
“这伙山贼先前都是平州的厢兵,据说是因为总被军官欺压奴役、克扣薪响,陆陆续续有人逃营,最后汇聚了几十人无处可去,干脆就近找了个山头落草为寇,日常以劫掠来往旅人商队为生。入冬之后商旅少了,就打起了周围村镇的主意。眼下山里还有十多个余党留守。”
“按说别人地界的事不该伸手,但既然第一到了平州,正好去那位多年未见的世叔府上拜访一下,要过年了,就当给他备份礼……”
云稚抬头,眼里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带了一点毫不掩饰的狠戾,“安排几个兄弟跑一趟,收拾干净点别给村里留后患。”
“明白!”陈禁应声,指了指昏迷不醒的「幸运儿」,“这家伙怎么处理,别看现在昏了,但体格还不错,一时半会死不了。”
“一起带着,在平州城门口挂几天……”云稚冷声吩咐,“给周围地界不安分的提个醒。”
“明白……”
说完正事,陈禁神情轻松了一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手扯了扯云稚身上的狐裘:“怪不得带那么大个包袱,居然连狐裘都有替换。昨天那件不就是溅了点血又不是不能穿,这东西不就是拿来避寒嘛!”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的,陈禁……”云稚拍开他的手,“少废话,叫兄弟们收拾一下,没什么事早点出发,争取晌午前到平州城。”
“晌午前到平州城怕是不可能了……”陈禁忽然叹了口气,指了个方向,“公子,走水了!”
云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冲天的火光裹挟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
第三章
村里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匆匆忙忙赶去救火,也有人以为是山贼卷土重来,拖家带口地逃命。
云稚带着几个手下一路穿过重重混乱最先来到村尾,瞧见了正被大火吞噬的村屋,还有独自站在火海前的少年。
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云稚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李缄。
倒不是记性不好,只是这人换掉了前一日的血衣,脸上的血污也尽悉洗掉,露出一张白皙里还带了一点病态的脸,身上背着个小包袱,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和前日那个浴血的「罗刹」判若两人。
顺眼了不知多少。
脚步声惊动了不知正想些什么的李缄,他回过身看见云稚一行人也不觉得讶异,还拱了拱手,面上笑眯眯地打招呼:“又见面了,恩人!”
最后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怎么听都有点阴阳怪气,连状况外的陈禁都听得出来,凑到云稚耳边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他在骂你?”
云稚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却十分平静,他走到李缄身边,口气温和地仿佛叙旧:“里面有人吗?”
“里面?”李缄耸肩,“不知道,恩人功夫那么好,自己进去看看?”
云稚眯了眯眼,转过视线看向火光冲天的火场。
“公子……”陈禁看了李缄一眼,伸手拦住云稚,“火势太大了,进不去。”
“放心,就算要进,我也会带着这家伙一起……”云稚冲他点了点头,“先灭火……”
陈禁应声,随行几人连带陆续赶到的村民四下散开各自忙碌起来。
火愈烧愈旺,站在几丈开外都能感觉到炙烧的灼热感,幸而雪后初霁晴朗无风,不然火势蔓延开来,整个村子都难幸免。
“要我说你们也别费劲了,这破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李缄抱起手臂,火光映红了他苍白的面颊,“我们村没别的优点,就是地大,邻里之间离得远,现在没风由着这火怎么烧都不会蔓延到别家,等能烧的都烧光了自己就熄了。”
“束手旁观也就罢了,风凉话还是少说点……”看着这人满脸的轻松,云稚轻轻哼了一声,“好歹一个村住着,万一让屋主听见,多少不太合适。”
“屋主啊……现在可能已经烧成焦灰了……”见云稚拧起眉头,李缄笑了起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人是山贼杀的,你昨天亲手摸过。”
云稚前一日亲手摸过的尸体只有一具——之后他叫人去看过,说是已经被家人收走了。
家人?
云稚敛眉,看向少年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跟他……”李缄微垂眼帘,嘴角上扬勾出一抹笑意,语气里却带着嘲讽,“名义上来说,父子,相依为命那种。”
父子?
不管是昨天还是现在,这人脸上可都没有丁点悲痛,甚至还带着点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云稚盯着李缄的眼睛,半晌没说话。
昨日他没注意,到了此刻才发现,这人虽然衣着破旧,生得却极好,尤其是那张脸。
虽然面色苍白还带着点病态,但眉眼精致,身形瘦削,腰背挺直,不管是昨日面对山贼,还是今日面对这火场,都能端出一股很难被外人看穿的冷静和镇定。
在这个一到寒冬腊月除了山贼鲜有来客的穷困村子里,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你们想救就救……”被云稚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了一会,李缄莫名有些不自在,自顾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儿,不奉陪了。”
话落他转身要走,忽然眼前一闪,再回神手腕已被人捏住,两根温热的手指正好搭在脉门上。
那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却长了一层薄茧,是常年拉弓射箭的人才会有的痕迹。
“怎么?”李缄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他歪了歪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笑意漾出,语气却一点不客气,“走也不行,恩人管太宽了吧?”
指下皮肤微凉,脉搏也很微弱,指尖落下的那刻十分急促,却又很快平稳下来。
“还病着呢……”云稚不算懂医理,却也感知到那脉象不正常,他微抬眼眸,笑着看过去,“这么急着走是怕待会查出纵火的凶手?”
“不用试探,火是我放的……”李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弹开那两根让他总觉得自己被灼伤了的手指,“我家穷买不起棺木,人死了也不能看着他烂,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温度,李缄面无表情地把手背在身后,却还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悄悄揉了两下:“烧成这样谁也没想到,现在搞得我无家可归,只能去投奔亲戚。”
云稚面上带笑,一字一顿重复:“你也没想到?”
“是啊,这谁想得到。不过烧都烧了,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也认了,你们心善本事大非要救火无可厚非……”李缄掩唇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但我这副病痨鬼的样子,就不用一起了吧?”
“自然不会,看你面色不好所以多嘴问问……”云稚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做了个请的手势,“天寒地冻的,当心身体。”
“多谢恩人提醒!”
李缄深深一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火海,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村外走去。
陈禁远远跑过来,正好瞧见远去的身影,不禁好奇:“公子,那人你认识?”
“昨天跟你说那个……”云稚收回视线,接过陈禁手里的木桶,“先灭火……”
冬日打水困难,幸好遍地是厚厚的积雪,又有云稚一行人帮忙,饶是如此,彻底灭了火也用了小半个时辰。
大火几乎烧光了整间屋子,连带着院子里的零零碎碎一起,剩下的只有几面泥墙、几截残存的木梁,还有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我刚打听过了,这家是外来户,只有父子两个,当爹的昨天被山贼杀了,尸体好像就放在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殓……”陈禁拍了拍手上的焦灰,“据说是个瘸子,所以我刚仔细看了看,两条腿骨确实不太一样,要不要再请个仵作过来确认一下?”
“不用……”云稚敛起衣摆,在焦尸前蹲下,拨开上面的焦灰细细看过,“这个伤口我昨天见过,是他。”
“那通知官府过来查一下起火原因?”陈禁捡起一截焦黑的房梁,“房前屋后,包括屋子里面,都有堆过木柴的痕迹,房梁上面还浇了油……也不知道多大的仇,寒冬腊月地烧人家房子。”
“人家自己的房子,不想住便烧了,即使是官府过来又能说什么?”
“自己烧的?”陈禁难以置信,“你是说纵火的是这家那个儿子……等会,刚才先走那小子?”
“是他……”云稚从袖中摸出方巾,擦了擦指尖,仰头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帮着收拾一下,咱们也该走了。”
从村里到平州城有二三十里路程,寻常人走一趟最多只要半日,偏偏前一日刚下过大雪,李缄又带着病。即使放弃宽敞的官道,特意抄了条近路,进到城里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笼罩着整座平州城。
李缄在陌生的街巷中穿行良久,终于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和十年前相比,这里似乎并没什么明显变化。
李缄盯着朱红色的大门看了一会,上前扣响门环。
冬日天短,还不到宵禁的时候街面上已经鲜有行人,每家每户早早闩了门准备歇下。
因此门响许久才有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跟着大门从里面打开,留着络腮胡的门房探头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衣着破旧的少年,不耐烦道:“哪来的穷小子,也不看看这是哪,将军府的门是你随便敲的?!”
“我能不能敲你说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