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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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
张行简听到一旁长林倏地翻身跃起的动作,长林厉声:“那个人很像、很像……”
沈青梧漠声:“杀害博老三的凶手。”
张行简倏地站起来:“梧桐!”
沈青梧已经完全不听他的,也不看他了。沈青梧牢牢记得那个耍弄她的凶手模样,记得那个凶手当着博老三的好兄弟,在博老三信任无比的时候,杀了博老三。
此时,那个人站在旗杆上,诡异无比地向下偷看。
凶手对上沈青梧的目光。
女子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裙,发间珠翠流苏,耳下明月珰轻晃。几绺散乱青丝拂着女子雪白面容,灯火下,仰脸看着旗杆的女子,眸子静黑,像一个单纯无知的寻常娘子……
但是她一直看着他。
凶手起初没有认出这个漂亮女子是谁,只觉得对方眼神很熟。在沈青梧腾空而起,向旗杆上纵来时,凶手登时认了出来——
“是你!”
凶手记得此女凶残,当即拧身便逃。沈青梧跃上半空,向他追去,与他一起一跃,沿着河道奔走。
长林不枉多让,只比沈青梧慢半步,也追上那凶手。
张行简站在水边,慢慢起身间,长流滚滚,灯火摇落,他如白云黑水般优雅静美,身边却已经空无一人。
张行简垂下眼,思考片刻。
他蓦地转身,向身后疾走,沿着长桥方向,向沈青梧和长林的方向追去。他判断着方向,边走边望,轻轻一击掌,身后便有死士跟了上来。
张行简下命令:“追上他们。”
死士问清楚:“郎君,要杀了对手吗?”
张行简:“自己判断。若到关键时刻,我方有损,那便生死勿论。”
……
沈青梧和长林一前一后地出城,紧紧跟着那凶手。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应再放跑凶手,无论如何都要为博老三的死,找出原因。
二人用轻功追逐,那凶手半途上却得了一匹马。荒郊野岭,沈青梧和长林无法回返,只好将内力施展得更强一分,追着那凶手的马。
论理说,他二人武功都不错,这凶手不应再有本事逃窜。
上元佳节,城中灯火游离,城外离灯火越远,空气越是稀薄空旷。
在广袤的平原,二人追马间,纵入一半人高的芦苇荡中。
大片金黄色在寒月下向二人罩来,金黄肆意蔓延,上面浮着一层柔柔的雪白。马匹进了芦苇丛,瞬间被吞没,失去了踪迹。
沈青梧立在芦苇荡中,耳听八方,骤然听到极轻的弓、弩声。
她腾身飞跃:“小心!”
这话提醒了长林。
长林与她向不同方向纵走,金黄色的芦苇丛中,数十只黑箭如雨,向二人袭杀而来。箭雨后,又是几十个黑衣卫士打扮的人,持着武器,向二人各自围去。
那骑马逃奔的凶手也跳下马,冷笑着向月下二人挥刀而去。
长林心惊:“沈青梧,这是埋伏!我们……”
要不撤?
沈青梧哪里理他。
那凶手入场,沈青梧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那一人。她自信自己的武功,又对这个戏耍自己的凶手恨之入骨。若不是这个凶手,自己早就带着博老三,回去见博容了。
沈青梧一身女儿装,没有趁手的武器,她折了那射来的箭,用箭锋当武器,向那凶手杀去。
长林见沈青梧如此,周遭密密麻麻的卫士也没有撤退之意,分明对他二人起了杀心。长林不敢再走神,硬着头皮与这些人缠斗。
长林心中只在祈祷:希望郎君能发现这凶手不是一人,希望郎君能派人来助他们。
……
打斗不绝,马上追逐离城门越来越远。
一片漆黑下,芦苇的金光与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呈现梦幻般的世界。
只有血腥味弥漫。
沈青梧手中箭锋差点要追上凶手,抹了凶手脖颈时。那凶手在月光下蓦地转过脸,对她森然一笑:
“你不在乎张月鹿的性命了?”
沈青梧双目冰寒,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手中武器丝毫不见停滞。
这人冷笑:“你的‘同心蛊’,离这么远,会要了张月鹿的命吧?”
下一刻,沈青梧向他扑来,将他推倒在芦苇中,手中箭锋抵着他脖颈。
沈青梧:“你监视我?!”
这人快要喘不上气。
这人看着沈青梧的眼睛,费力道:“放我走……你回去找张月鹿,我回去复命,我们谁都不用死。”
这人艰难吐气:“沈青梧,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要再帮他们追杀我了……我们才是一头的。”
沈青梧:“什么意思?”
凶手唇间溢血,齿缝间也全是血。
他看着这个笨蛋,冷笑连连:“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博帅的人……是博帅要杀博老三,是博帅要我一直埋伏在博老三身边。”
沈青梧厉声:“你还要杀张月鹿!”
沈青梧:“那座山上的火……你杀了很多人了。”
凶手艰难:“那又如何?你一个手上死人无数的煞星,跟我说这个?如果你们不是紧追不放,如果不是张月鹿不肯放过我……我何必动手?
“沈青梧,跟我回去见博帅,你会知道一切的。”
沈青梧大脑空白地看着他。
她突然听到身后长林的闷哼惨叫声。
她冷静下来:“放了长林!”
凶手:“他是张月鹿的人,他回去见到张月鹿,张月鹿就会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今夜我只想见你,不想见其他人。那个人必须死。”
沈青梧手中箭锋便不再留情。
她毫不犹豫地下手,凶手目中生惊,用大力来抵她,一拳向她胸口挥来。
二人缠斗间,凶手一脚将她踹开,从她身下爬起,厉声:“你疯了!我已经跟你解释了一切……你是真的疯子,听不懂人话吗?”
沈青梧抬目。
她脸颊上沾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她一点点站起来,目中淡漠。
她说:“你知道‘同心蛊’,那苗疆小娘子必然在你手中。你要杀她,是不是?”
她捏着箭锋,锋利箭头划破她这几月来养得几分细腻的掌心。她衣袂飞扬,长裙掠血,打扮得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她自然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一步步向凶手逼近。
沈青梧:“你要杀张月鹿,要杀长林,要杀太多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都是博容的命令,我不知道你说的博容会告诉我一切,到底会告诉我什么……
“但是今夜,你别想杀长林。”
凶手一步步后退。
凶手厉声:“张月鹿是抛弃过你的人,他不要你,嫌恶你,是博帅收留你,是博帅教养你!你要知恩图报!”
沈青梧轻轻笑。
她说:“你放心,我非常的知恩。
“但那是后面的事了。今夜……
“我要杀你,你能奈我如何?”
这个女子穿着漂亮的衣物,装着温雅无害的小娘子。可她身上的血,眼中的雪,全都表明她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他们忘了她的本性。
是他们以为她这半年被训软了手脚,失去了戾气。
但沈青梧从头没变过。
……
长林被数十人攻杀,他终有不敌,最后时分,胸口被剑刺中,气息奄奄。
他以为自己必然死在此处,模糊中却听到打斗声。
周身忽冷忽热,长林意识模糊,茫茫间觉得自己在过奈何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将他从地上血间扒拉出来,拖着他,要将他从芦苇中拖出去。
长林一点力气都没有,闭着眼喃声:“沈、沈青梧?”
沈青梧淡淡应了一声。
长林气息微弱:“我是不是快死了……”
沈青梧也觉得他快死了,她从不说这种安慰人的骗人的话,便只沉默着拖他。她想见到张行简就好了,张行简肯定会救长林,毕竟张行简对他自己的仆从那么好,对死士那么好……
而博容、博容……
长林勉强睁眼,看到了沈青梧冷淡的眼睛。
长林惨声:“沈青梧,我不甘心就这么死……我还没见到郎君,还没见到你嫁入张家大门,没见到你把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全都气死,我不想死……”
沈青梧蓦地抬头。
她汗湿的发落到长林颈间。
沈青梧:“嫁?”
长林声音沙哑,气息奄奄:“你是真的傻子吗?你、你看不出我们郎君喜欢你喜欢得要疯了吗……我们郎君多喜欢你啊,为了你,连东京都不回,宁可每天要快马加鞭送折子过来,也要陪在你身边……
“我们郎君多想娶你进家门,他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你真的看不出来吗?你就不能应了他,跟我们走吗?我们郎君心里眼里都是你……”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喃喃说着许多临死前的“遗言”。
而“噗通”一声。
沈青梧扔下他身子,呆呆站在芦苇丛中。
月明风高。
她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喜欢她?
凭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 第 68 章
沈青梧受了不轻的伤。
她杀掉那个凶手; 再从其他人口中逼问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后杀光所有人,搀扶着长林出芦苇荡。
意识昏昏沉沉; 伤痛时时刻刻。这些却都不足以击倒她。
击倒她的是“张行简喜欢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与金黄交映的芦苇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再次艰难地俯身,将已经被她摔晕过去的长林重新背起来。
她背着这个人出芦苇荡,艰难地在雪白月光下长行。
她模糊地朝着城镇的方向走; 脑中时不时浮现些只言片语。
凶手说:“博帅会告诉你一切。”
凶手又道:“你离他这么远; 你的同心蛊会害死他。”
长林倒在血泊中; 喃喃自语:“他喜欢你喜欢疯了。”
长林还说:“他想娶你。”
那么——
喜欢疯了是什么样的喜欢?
想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种种迹象——
自山崖追击后; 张行简对她百依百顺,对她呵护有加。她在他这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用“欲”来解释一切。
沈青梧就那么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张行简眼中; 她就是那类愚蠢得无边无际的人吧?
他不喜欢时; 将她抛之脑后,百般诡计要与她撇清干系;他喜欢时,就要布下兜天密网; 就要使尽手段; 将她困于身边。
他说这是欲。
但是用爱来解释,确实更正常些——
她就说嘛; 那种清风朗月、无情无心的人; 怎么会有“欲”这种寻常人才会有的烦恼。
她就说,他口口声声说是欲; 但是送漂亮衣物; 逗她笑; 拥她抱她; 与她谈心; 和她一起读书写字,连下棋也愿意找她……这些行径,和“欲”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手段罢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让世间万物都顺应他的手段。
可是凭什么呢?
可是凭什么呢!
她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为他只是她的猎物;可是世间从没有猎物想求娶猎人的道理,可是情啊爱啊这种东西,难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对他,那么、那么、那么的……心生向往!
在她不择手段要拥有他的这段时间,在每日每夜的亲吻相拥中,在她听不懂他种种暗示的时候,张行简都在想些什么呢?
“沈将军!”
奔马与马上骑士们的呼喊,让低头缓行的沈青梧抬起头。
皎洁明月下,一众卫士们骑马而来,向她和长林奔来。
他们是张行简的死士,张行简曾带着她一一认过人脸。
沈青梧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张行简就开始喜欢她了吗?
……
卫士们奔下马,惊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长林跑来。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脏乱,抬起来的脸上,血迹也有那么斑驳几点。而被沈青梧搀扶着的长林,更是气息微弱,靠近都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卫士们:“沈将军,你们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追到凶手了吗?凶手人呢……”
沈青梧闭一下眼,再次睁开。
她示意他们来扶长林:“他快死了,你们带他回去,让张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语气冷漠:“借我一匹马。”
她没有说她遭遇了什么,没告诉他们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说凶手已死,不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长林的生死让他们更挂念,毕竟郎君嘱咐过他们,到了关键时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骑上一匹马。
她调转马头要走,一个骑士急忙拉住缰绳制止她:“沈将军,你去哪里?你不能乱走……我们郎君、郎君……不能没有你!”
这个骑士语气急促,说的分明是“同心蛊”之事。
沈青梧从中却听出了几分情爱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声:“下‘同心蛊’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们郎君,放手。”
骑士们怔愣后,齐齐退后让步,见那浑身浴血、精疲力尽的沈二娘子骑上马,迎着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长坡上,尘土飞扬,很快掩没了女子身形。
待他们已经看不见沈青梧行迹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沈青梧受了重伤,他们应该跟着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将军那么威武英勇,让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都信任沈青梧,都与沈青梧打过架。他们认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来救郎君;他们则要先带着长林回去,先救长林。
……
沈青梧单枪匹马直闯一处秘密营地。
那凶手临死前,被她逼迫着,说出了苗疆小娘子被关押之地。
凶手威胁她莫要擅自行动,莫要坏了博帅计划。还说营地中另有人马,没有人引路,沈青梧别想找到人。
那又怎样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骑马入深林,在一片浓郁雾气中深入敌人的包围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滚、爬、打,从上天到入地,从骑马飞跃山地到沿着长树跳纵杀人……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在打斗中伤势越来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惧。
她深入这片地方,只是为了找出被关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个“同心蛊”,就是个错误。
她早就应该解了。
可是她之前问过,长林他们却没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没关系,他们不找,她来找。让她来找到这个被无辜牵连的苗疆小娘子,让她带走这个娘子,让苗疆小娘子解开蛊,让张行简和她的牵绊被砍断。
让她可以从容离开,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惧打斗。
整个深入密林救人的过程,她脑海中,想的都是自己这桩可笑的情爱故事。
她开始怨恨张行简。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说喜欢,凭什么喜欢她这种一点优点都没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脑海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轰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带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听到张行简唤她。她回过头,向雨中看去。
那个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记忆中千好万好,桃花眼望着她,像是望着他真心心爱的人,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像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心意。
“哐——”
马被绊倒,沈青梧从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来,一刀将扑来的敌人从脖颈扎进去。她从下方仰着脸,热血向她脸上浇来,敌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经将这个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处地方。
热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想到的是张行简倒在血泊中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