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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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容抬头。
沈青梧问:“我就那么差吗?”
博容微怔。
沈青梧低下头,手中握拳挣扎,不甘情绪在心间几度徘徊。她睁开眼时目光明寒笔直,一往无前: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搞砸,什么都不能让人满意。所以才怎么都不选我是吗?
“如果你今天找我是说这些话,不用一次次重复。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军营不留我,我不为难你们。”
沈青梧眼中燃着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样要吞噬所有。那漫漫燃烧的火,让博容胸间血凝住。在沈青梧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博容才反应过来。
他叫住她:“不教而诛是谓虐。”
沈青梧理直气壮:“听不懂。”
博容几乎是笑叹了:“你连书也没读过几本吧?”
沈青梧脸一寒,又要走,这一次,博容扣住她的肩:“我的意思是,若是没有教过你什么,就不应指责你什么。虽然你看上去不讨喜,但是倔强在我这里不算缺点,而是优点。
“你不用脑子,靠蛮力便能在军营中被我这样的将领看到,这也是你的本事。
“你身上有很多长处。只是这些东西被你用的乱七八糟,若是有人在旁教你、整理,你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你。”
沈青梧有一双璀璨却冷冽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安静而不解地打量他。
她这样的眼神,让博容动容。
博容叹:“好孩子,难道从来没有人夸过你?我不多问了,一个娘子来从军,必有万般难言的理由。若你愿意,你可留于我麾下,我会倾尽所有来教你。你愿意吗?”
沈青梧沉默很久。
她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忆一些什么,声音更加温柔:“对,教你读书,教你战略,教你养性,教你……所有你应该学的。你天赋很好,不该湮灭。”
沈青梧异想天开:“如果我用你教会的本事,做坏事呢?”
博容被问住:“你想做什么坏事?”
沈青梧想很久。
她说:“不知道。也许是……摘月亮吧。”
博容松口气,笑出声,在她发上揉了揉,他问:“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沈青梧少有的动了动那个被博容称之为从来不用的脑子,她不希望别人把自己和沈家联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丝便宜。
可是她一身骨血由沈家所给,她不叫沈青梧的话,她又该叫什么呢?
松台上,乔木潇疏,山间冷冽的风吹着沈青梧苍如雪的侧颊:“我叫‘阿无’。”
“一生皆无”的那个“无”。
不是梧桐的梧。
……
所以沈青梧在官牍上记录的名字,是“无氏”。
以讹传讹,有人叫她“吴将军”,她都姑且应着。
博容是个好老师,甚至比起做大帅,他可能更擅长教学生。他将沈青梧带在身边,巨细靡遗地教她所有他认为她应该学习的。
沈青梧在军营几年,不只打仗,还读书写字,学下棋学习思考。
初时军中人不满意博帅对一女子如此上心,但从沈青梧开始带兵作战后,从沈青梧凭着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镇西将军”的封号后,将士们不再质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军营中的流言也从来不少。譬如很多将领私下觉得,博帅很可能喜欢沈青梧。
博帅未娶妻未有恋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别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难解释博容对沈青梧的几乎称之为宠溺的一系列行为。
这些声音凌杂,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扰,但是他观察之下发现沈青梧对流言毫不在意毫无反应,便也放心下来。
沈青梧在军中的这种生活,持续了两三年。直到天龙二十二年冬,益州与西狄有一场惨烈大战,战胜后,朝廷要博帅进京述战。
博容从不去东京,一直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推脱。索性主帅进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问。只是这次战争是双方和谈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摩擦,朝廷才强烈要求他进京。
博容依然不进京。
但博容推荐一人代他进京——镇西将军吴将军。
朝廷允。
……
天龙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带着寥寥残兵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
金珠耳翠,社火露台,节日之下,九桥门街市的夜间喧闹繁盛一如旧日,隔着很远都能听到鞭炮烟火声。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望这座古城,雪落满天,灯火辉煌如昼。
她从不怀念东京,但她也不畏惧回到东京。
战马吞吐呼吸,一个小将从马上跳下:“将军。”
沈青梧回头。
小将是个英俊潇洒的,笑嘻嘻:“大帅让我跟着您,您怎么不走了?”
他伸长脖子:“听说除夕夜宫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张家什么郎君、就是张家的月亮主持,我还从来没见过祭月大典……”
沈青梧缓缓道:“张月鹿。”
小将一愣,点头:“将军认识?”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丝微凉的笑,一片雪落在她鸦羽一样浓黑的睫毛上。她从小将身边走过,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小将恍然大悟:“原来是亲戚,太好了,有人照应我们……”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她从不畏惧回到东京!
作者有话说:
从这里开始,我们梧桐就是强势一面!
第 11 章
大周逢年有祭日月星辰的风俗。
此祭本应有皇帝主持,但大周朝皇帝年少尚未主事,这样的祭祀,便一向由宰相孔业主持。
祭祀日神由孔相主持,祭月则由张行简主持。因为东京有些传奇戏称,将张行简称为“月亮”。
那样的戏称或许出自某日月不出,众人惆怅,张行简到,月亮便从云后出来;或许出自某夜湖边赏月,民间街坊歌女舞女不留意看到张行简独处时诗意倜傥的模样,将他错看作月神入水……
从那时开始,只要祭月,大家就将张行简当那“月亮”用。
小将杨肃津津乐道,跟沈青梧讲着东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杨肃意犹未尽地问沈青梧:“将军觉得这些传说如何?”
沈青梧觉得平平无奇:“是搏名的手段吧。”
杨肃:“……”
带他们这些将士入宫的内宦回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一眼——要知道,在吴将军进东京前,他们并不知道镇西将军是女子。
这位女将军,不知会如何搅动东京这池浑水。
“轰——”
宫门大开,站在丹墀下,一众将士抬头,向庄重乐声的中心望去。
沈青梧抬起头,看到飞雪下,长阶上修建的高坛上,巫师乐师环绕,编钟声清幽,身披祭祀犹服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带着文武百官,叩拜明月。
月神为主,百星从祀。苍天渺冥,传至上天。
万籁俱寂,只听雪落声、庄严的祭乐声。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为首的青年身上,那圣洁干净,与青年本身的气质融为一体,这样的场面,让沈青梧这一列入宫的边疆将士不禁屏气凝神,唯恐惊天。
张行简转过了身,丹墀下的将士们看到了他的容貌。
杨肃看得呆了,挠挠小白脸,喃喃自语:“这可是张月鹿。”
——将军说人家是“搏名”,未免不公。
沈青梧定定地看着从高坛上走下的张家月亮,隔着雪,她遥远的一些记忆在复苏。
在边关的几年,她多少次越想越不甘,越想越阴郁。
她想她是不爱这人的,不然为什么当年她被迫发誓,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不然为什么她刺他一刀,并没有心疼谁的感觉。
这年除夕飞雪,时隔三年再见张行简,沈青梧公平地讲,他更好看了。
此夜此时,沈青梧跟着杨肃重复,一字一句:“这可是张月鹿。”
……张月鹿算个屁,她却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高坛上主持完祭祀的张行简走下高台,意态闲然,气度雍容间透几抹随意的风流。他拿帕子擦手,听宦官在耳边耳语,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动,向丹墀下望来。
内宦高呼:“镇西将军到——”
百官站起,好奇望来。
隔着飞雪与人群,沈青梧清楚十分地看到百官后的张行简眸子起初清润明亮如星子,在看到她后,他的眼神便恢复平静如死水的模样。
孔相不在,他理应迎她。
百官窃窃私语,大为震惊:“镇西将军是女的吗,我等怎么无人知道……是谁封的将军?”
廊庑殿台下,隔着灯火,沈青梧目光冰凉地看着张行简。
他的冷淡只静默了那么两息,下一刻,他面上笑意清浅有礼,代替年少的皇帝,自台上迎下,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吴将军。”
沈青梧一脸平静地往前走。
杨肃等人连忙跟上。
……
十九岁的沈青梧,被博容强迫着学会了一点看眼色。
她看得出来,张行简是不情愿见她的。
碍于礼数,他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模样。
她在心里道:你不愿见我,与我何干。
……
益州军此次大胜,朝中大慰。镇西将军是女子一事固然让人不解,但今日到底是除夕祭月,没有人会不识抬举地站出来问。
沈青梧一步步往高台百官列阵中走去。
她听到耳边百官的讨论,一众声音中,有一道声音带着吃惊与颤抖:“青梧?!”
那是她兄长沈琢,他惊讶得连酒樽都握不住,刷地一下站起。旁边有侍卫及时地将沈将军压下去,示意沈将军不要轻举妄动。
张行简垂着眼,亲自倒一杯酒,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也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中。
益州军这次惨胜,将士上下都很辛劳。于情于理,这杯酒该敬沈青梧。
沈青梧一步步向上走的时候,听着百官的声音,听他们说“怎会是女子”时,她不怎么爱动的脑子,稍微回想了一些往事——
博容自然是支持她当女将的,但是博容也告诉她,世间很难接受女子入朝,他们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没过多久,沈青梧就被封将军了。
那时博容意外十分,与她开玩笑:“莫非我们阿无出身显贵,在朝中有人保你?”
沈青梧当日没有多想,但是今日看百官们的迷茫,再看张行简的舒静安然,她心里明白是谁在保她顺利当将军了。
她脚步停在了张行简面前。
百官之中,沈家人已经认出了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正是他们家那位二娘。沈家人坐立不安,身上冷汗淋淋,以他们对沈青梧的了解,沈青梧会搞砸一切。
她为何回东京?她是来报复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让她嫁张行简?可是……她不是发过誓了吗?
在张家和沈家即将举办婚礼时,沈青梧回到东京,到底是何心思?
众人心思各异,一片寂静中,张行简眼皮上抬,望向面前的女将军。他代表朝廷,将手中这杯热酒递出:
“将军辛苦,请饮此酒。”
灯火辉煌而寂寥。
他稀疏平常地做着该尽的礼数,但是沈青梧目光平平地看他片刻,擦肩而过。
一片诡异的宁静后,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内宦:“我坐哪里?”
内宦鼓起勇气:“您还没喝那杯酒呢。”
沈青梧回答:“我听说,一般都是宰相给我这种远道而来的边将递酒的。张月鹿是宰相吗?”
这问题,让百官面面相觑。
背对着他们的张行简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酒樽,温和道:“孔相病了。既然吴将军如此讲礼数,那便等孔相吧。”
他回头看她。
她撩目。
四目相对,四肢百骸间窜上火苗,瞳眸却一黑若崖下深潭,一淡如死水凝冰。
一言不发,沈青梧落座。
杨肃等人心里啧啧称奇,十分敬佩自家将军。他们肃然低头,跟随沈青梧落座。不清楚东京官场内情的他们,含糊地跟着沈青梧,齐齐不向张行简行礼。
殊不知如今朝上,张行简地位近次于孔相罢了。
百官中静得针落可听。
沈家人吓得抖如筛子。
纵是张行简一贯表现得脾气甚好风度极佳,然而沈青梧这么瞧不上他,会不会给沈家惹出大祸?
张行简笑了笑,并不多看她一眼。虽然他此时想到了那年深巷中刺他一刀的沈青梧,脸色有多苍白,眼睛就有多乌黑。
她依然是“与众不同”的沈青梧,却与他何干。
……
夜宴如常进行。
年少的皇帝被请来入席,只坐了一会儿,就无聊地喊着要姐姐,胡闹着离开了。百官一言难尽,只好干笑。
幸好接下来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夜深宴住,过了子夜,百官打着哈欠,各自回家。
宫灯在雪地蜿蜒如河,张行简披着氅衣,缓缓行在雪中。不远不近,在他前方不到两丈的距离,是沈青梧等人。
沈琢等沈家人追上沈青梧:“青梧,你站住!这是怎么回事……唔。”
他们气急败坏的拉扯,被杨肃等人用刀挡住了。
沈琢怔住,抬起眼,看到那几个面生的武将后,沈青梧平平静静。
沈父尴尬十分,压低声音:“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怎么成了将军?你知不知道我朝是没有女子为官的……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沈父想来拽她:“快些辞官!为父明日就禀朝廷,说教女不严。”
沈青梧眼皮不抬,顽劣桀骜十年不改。
沈父面有怒色。
沈琢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数年不见的妹妹。
周围人来人往,沈父不想让人看沈家笑话。他眼角余光,更看到了越走越近的张行简。今晚宴席上,沈青梧与张行简的那一出针锋相对,明日不知会被人如何发散。
沈父劝她:“你呀,你方才不该对张三郎那么没礼数,不应不理他……”
沈青梧疑惑:“我不是发誓说再不搭理他了吗?我这不是按誓言做的吗?”
沈父勉强深吸口气:“……当年的事,爹是后来才知道你娘做了什么。你回家来,爹会交代他们,让他们不许再欺负你。”
沈青梧:“我有条件。”
她的目光落到飘落雪花后的张行简身上。
沈父看到了,很为难:“嗯?你若是旧情难忘,也不是不能商量……”
沈青梧道:“张行简跪地求我,我就辞官。”
走到近前的张行简抬头,目光温和地望来。那温和浮于表面,眼底深处,他的清浅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沈家人当然不能让张行简给沈青梧下跪,他们欲言又止。
沈青梧掉头扬长而走,杨肃等人带着一腔好奇心追上将军。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几年不见,沈青梧是终于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我们梧桐看人眼色还是要练:张月鹿明明是原本是看到她后高兴,然后想起来自己不能高兴,开始冷淡了……
第 12 章
沈青梧当然没疯。
回到东京,找上她的应酬实在不少。东家的筵席,某驸马的相约,某相的请帖,沈家的仆从来了一次又一次……对这位镇西将军,大家都很好奇。
沈青梧一概不理。
博容说,她代表的是益州军,此次进东京,只要将战事说清楚便足以,其他不必多管。但是沈青梧见跟着自己来东京的杨肃整日忙里忙外参加各种筵席,她想恐怕是博容说的委婉了些。
博容不是说不需要应酬,只是说不需要她应酬。
……大概是嫌她脑子不好吧。
总之,沈青梧不回沈家住,一直和自己的将士们宿在朝廷安排的驿舍中。来来往往,如同客旅。
她不愿回沈家,又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