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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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随口:“快来感谢我们梧桐,让你们发财。”
他们齐齐:“多谢梧桐!”
张行简咳一声:“……叫‘沈二娘子’。”
梧桐岂能乱叫?
沈青梧终于在百无聊赖中,噗嗤笑了出来。
……
沈青梧和张行简走出他们包围圈的时候,杂艺团已经换了思路,开始教百姓们他们中绝活的门道,赢来不断喝彩声,与越来越多的围观者。
沈青梧回头看一眼。
他们红光满面,兴奋至极。
沈青梧与张行简寻了不远处,坐在一棵苍树下,遥遥看着那般人间烟火。
沈青梧对张行简说:“你真会说。”
张行简弯眸:“见不得他们拦着你不放的样子罢了。”
沈青梧微愣,看向他。
她怔然:“你是……为我报仇?”
张行简:“这叫什么报仇?就是想看他们感谢你。”
沈青梧抱着膝,靠着树。
她抬头看天上被树叶遮掩的天幕,看不到明月。
沈青梧:“你平时是不会多这个事的……百姓、平民如何生活,你不插手的。”
张行简颔首:“我比较冷血。”
但沈青梧坚持:“不,这叫‘公平’。你这样的人,本就不应该随意插手旁人的生活。”
张行简弯眸。
他不在乎所有的赞誉与污蔑。
但是沈青梧能理解,他便有些开心。
张行简问沈青梧:“今夜与人说话,有没有比之前容易些呢?”
沈青梧怔愣。
她慢慢恍然:“你……原来你不是想要礼物,而是想看我与人交流?”
张行简愣:什么礼物?
沈青梧自己慢慢咂摸出意思。
她下巴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旁边屈膝而坐的张家郎君。
沈青梧道:“能和他们沟通,最后没有引出误会,我挺高兴的。”
张行简望她:你的反应,看着不是很高兴。
沈青梧道:“但我还是觉得累。如果最后不是你出来……”
张行简目中有愧,他主动倾向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沈青梧弯眸。
她和张行简真是有意思。
她不跟人道歉;张行简动不动就致歉。好像她特有骨气,他全身都是软骨头一样。
然而能屈能伸的张月鹿,这般惹人喜欢。
沈青梧诚实道:“我可以和人说话,但我不喜欢和人说话。我可以尝试走入他人的世界,但我已经不喜欢了。
“我只喜欢你。”
张行简心脏砰然跳了一下。
他心中知道沈青梧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意思。
但他依然会为她随口的“喜欢”,而心生期盼,面红心烫。他换个坐姿,袖中手指颤一颤。
沈青梧非常随意地坐着,非常慵懒地凝视张行简。
她平静道:“他们都不如你。
“不像你这样宽容,不像你这样性情温柔。我在你的世界中,撒丫子到处乱逛,你不在意,会任由我去折腾。
“你这里,没什么忌讳,没什么要求。我不用看你眼色,因为看错了也没关系;我不用伪装自己不是白丁,因为即使我是白丁你也无所谓;我将粗俗的习惯、事物带给你,你的表现是感兴趣、好奇,而不是纠结、厌恶、提醒我注意身份。
“我和你待在一起,特别舒服。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没有架子的贵族郎君呢?”
沈青梧笑一笑:“若是只看外表,谁知道你性情是这样子的呢?”
张行简静静看她。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早说我脾性好,你不相信。”
沈青梧:“对不起嘛。”
张行简笑骂:“你如今道歉倒是很快了。”
沈青梧:“有一有二就有三。这不就是你算计出来的吗?”
张行简一愣。
他没想到她会发现自己的小心机,他略有些心虚地偷看她。
沈青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
看出她并不生气,张行简才放松。
他笑着靠过来,搂住她肩,让她靠着自己。
张行简赧然小声:“我是有些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的坏毛病……你不要嫌弃我。”
沈青梧摇头,不嫌弃。
每时每刻都在使坏的张家小郎君,多有趣,多有挑战性。
沈青梧问:“你之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提醒他:“你说你的生辰,我的生辰。我以为你要礼物,但如今看来,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何意?”
张行简咳嗽一声。
张行简看看天,看看周围流动人群,看看灯火若有若无,看看树叶在头顶摇落。
这并不算一个很好的聊天氛围。
但是无所谓。
他确实生性随意,兴致勃勃:“我本来想邀请梧桐与我一起过生辰。你记不住你生辰,与我同一天过,多好。”
沈青梧静片刻。
她说:“我不过生辰。”
她心里有抗拒。
她有几分期待,便有几分惧怕。每多拥有一分好,便为此徘徊茫然。
张行简说她勇敢,沈青梧与他好后,才知道自己的怯懦。
她怕得到又失去。
不如最初便不要拥有,毫无指望。
但是,沈青梧与他好后,每时每刻都要提醒自己——是他逼着我要的,是他说爱我,我要坦然享受。
张行简心中是知道她那点儿怪脾气的。
他轻声哄她:“自然,是我想错了。每个人的生辰都十分珍贵,岂有和别人凑合的意思?”
沈青梧瞪他。
她不是那个意思。
他故意曲解她。
她不信张行简会读不懂她的心思,他就是装不懂。
这个装不懂的郎君耍赖:“你要是与我同一天生辰的话,庆祝都要少一天,那多不划算。不如一年三百多日,你从其他日子里选一天你喜欢的……来过生辰。”
沈青梧呆住。
张行简还在畅想:“我真羡慕你,可以随便选一天自己喜欢的,过自己的生辰。我就不一样了,还不能随便选。我就不喜欢五月过生日,我喜欢下雪的时候过生辰……”
他滔滔不绝。
沈青梧被他说得浮想联翩。
她本不想要生辰,但是他这样说,她也生起兴趣。
是了,一年三百日,她有整整三百日可以挑选……
沈青梧问:“那我选哪一天?”
张行简:“一年中你最喜欢哪一天?”
沈青梧:“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喜欢。”
张行简怔住。
他眼中流动的火光静下,湖水潋滟,星光投入。他抬起眼睛,眼如星海,春风徐徐吹拂。
这样的眼神,真让人心动。
沈青梧还未表示什么,他已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他才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幸好他们坐在大树下,离人群远,没有人过来张望。
张行简松口气。
……
张行简别过脸,矜持微笑:“大庭广众,你不要勾我。”
沈青梧看他的红耳根:“我没有勾你,我和你可不一样。”
张行简笑:“是,你清高,我肮脏。”
他弯眼睛:“是我被情被欲控制,不等人后,就想发、情。”
沈青梧喜欢看他笑。
沈青梧凑过来,要亲他,被他抬手挡住。
他笑着求饶:“你饶了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就控制不住了。”
沈青梧饶有趣味:“怎么个控制不住?”
张行简警告地瞪她一眼。
沈青梧分外有兴趣,凑到他耳边,轻声撩他:“要与我野、合吗?”
他瞬懂。
他耳尖瞬红。
他瞪她。
怕她胡来,张行简僵硬而坚决:“不要。”
沈青梧“哦”一声,身子后退,靠到树身上。
她不再是那般乖巧听话的抱膝坐姿了。
她后退的姿势很慢,一只腿曲起,手指曲搭,上身懒散靠树,淡着眼看张行简。沈将军这番坐姿与气概,吊儿郎当,像个不学无术的准备强抢美男的恶霸王。
张行简语重心长,不知是提醒她还是警告自己:“你莫要胡来。”
沈青梧扬眉:“我胡来什么了?我好端端坐着,一根手指头也没动。你怕什么?”
张行简微笑,垂下眼。
沈青梧心头跳几下。
她不说话。
她当然不打算强迫他。
她已渐渐了解他——如他这样本性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人,总有一日,他自己会主动。
她可以当猎手,可以守株待兔,等着这头猎物自己撞上来。
张行简掠过这个危险话题,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笑骂她:“你不要闹了。你快些说说,你打算选什么日子当生辰用。”
沈青梧:“不知道。”
张行简坐得清矜,脸红且含笑:“除了……喜欢我的时候,其他日子,就没有喜欢的吗?”
沈青梧干脆:“没有。”
张行简既开心她的无心告白,又要维持优雅风度:“那你也不能一年都在过生辰。”
沈青梧颔首。
张行简说:“那……选一个你能记得住的日子?对你来说意义重大的意思?”
她看他一眼。
张行简敏锐捕捉到她的目光。
但是沈青梧说:“没有。”
张行简:“你有。你不想说。”
他蹙眉:“为什么不说?你为何有心事却瞒我?梧桐,夫妻相处,不能这样排外的……”
沈青梧提醒他:“你我不是夫妻。”
张行简:“那不重要。”
他笑着哄她:“说嘛。我不喜欢你对我有秘密,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我会不安,会害怕,会担心你不要我,会瞎想……”
他好能缠人。
沈青梧被他烦死了。
沈青梧终于慢吞吞开口:“我确实记得一个日子,但你恐怕不喜欢。”
张行简静一下。
张行简温声:“只要不是你与博容初相识的那天,你要留下纪念,用来当生辰,我就不会发怒。”
沈青梧心想:还记着博容呢。
她沉吟片刻。
沈青梧慢吞吞吐出一个日子:“十月十一。”
张行简眨眨眼。
张行简茫然:“这个日子……特殊在哪里?让你能记住?”
沈青梧问:“你不记得?”
张行简:“我应该记得?”
她看他片刻。
沈青梧:“你要我捅你一匕首、逼我离开沈家的日子。”
大雨滂沱,秋日凄凉。
她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忘记那天。
……
当张行简与沈青梧彼此无言时,有另一对儿女,也被逼仄沉默淹没。
这一晚无风无雨。
天上无月,正是杀人夜。
沈青叶在遥远的东京外荒僻山下废弃木屋醒来,披衣走出屋子,见到修长郎君身子背对着她。
磨刀霍霍。
一身凛黑。
沈青叶轻声:“……当真要回去‘秦月夜’?”
秋君淡淡“嗯”一声。
他道:“你我契约已了,你如今已然安全。”
沈青叶鼓起勇气:“你可愿与我……”
秋君:“我是杀手。”
四个字,气氛僵冷。
沈青叶瘦弱单薄的身子,宛如一道泠泠月光,搭在门边。乌发贴颊,秀眉朱唇,她是如此美丽而羸弱。
秋君回头看她一眼,移开了目光。
“秦月夜”是杀手组织,已投靠帝姬,杀人生意过来,金牌杀手如他,岂能退避?
何况……秋君有些自己的心思。
他不能让沈青叶无名无分地跟着自己,他不好委屈了她。
虽然……二人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可是在有什么之前……他得让自己有资格。
若是帮帝姬成事,若是自己立了功,帝姬可愿意给沈青叶一个脱离于沈家的身份,让她真正安全?
一个大家闺秀,与杀手同行四百日。
已然委屈了她。
秋君有许多话想说,想让沈青叶等他,想问“如果我可以回来,你能否给我机会”。
但是……
看命运吧。
他走入一团幽黑中,如梦如幻。
沈青叶慢慢坐下,靠着门框,擦去眼中水雾。她想那不是泪,只是露水罢了。
世界如此静,又只剩下她一人。
爹娘、姐姐、秋君……皆如人生过客啊。
但她已经不是很害怕了。
与杀手同行四百日后,剩下的路,沈青叶决定自己走下去。
……
回到益州以南。
寒夜风清,坐在树下的张行简怔忡。
他松开搂着她肩膀的手,一瞬间想后退。
沈青梧倾前,握住他手腕,扣住他肩。
沈青梧紧盯着他刹那间苍白的脸:“不许伤心。”
张行简:“……”
沈青梧:“不许哭。”
张行简:“……”
沈青梧:“不许闹。”
张行简:“……”
沈青梧语重心长:“不许躲在被子里嗷呜哭泣,说‘沈青梧讨厌我’‘沈青梧心里没我’。”
张行简心乱如麻,眼神飘移,若非被她扣着,他恐怕早就走了。
他口上勉强道:“我岂会如此?”
沈青梧:“你不会如此,我白嘱咐的。”
张行简怨怼的目光望回来:“……”
作者有话说:
? 第 101 章
当夜二人出城; 避免被人驱逐的狼狈结果。
再过几日,沈青梧跟随张行简拜访了他最后一个要见的人。张行简跟帝姬写信; 请与帝姬面谈。
沈青梧问:“你是不是打算回去见帝姬?”
张行简点头。
沈青梧:“那你先跟着我去一个地方吧。”
张行简诧异。
此次同行一路; 沈青梧从未发表过意见,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
张行简饶有趣味:“你有想带我去的地方?”
沈青梧颔首:“我确实有想带你去的地方。”
张行简心中愉悦起来——天大地广,山河辽阔,她也有想去的地方。她将自己考虑进了她的想法中。
而且; 她还会陪自己一道在外过生辰——比二姐办的宴; 让他欢喜多了。
二人这边闲聊时; 正于荒野中骑着马。一前一后; 张行简驱使马身向前,追上沈青梧那匹马。
沈青梧并未回头。
而心情好起来的张行简,想谈一些让他纠结几日的事。
张行简伏于马身; 笑望她:“梧桐; 你当真打算自己选生辰,选十月十一那日?”
沈青梧:“是。”
张行简说:“你知道你这样做,我会不舒服吗?”
沈青梧侧过脸望他噙着些笑意的眼睛。
她看得出他的情绪低落。
但是——
沈青梧说:“是你说让我自己选; 是你建议我选最有纪念的一日。”
张行简:“……那到底有何纪念价值?”
清风卷起绿叶; 拂过沈青梧眼前。濛濛的感觉,让视线短暂漆黑。就像她曾经历过的一段过往一般。
沈青梧答:“那是我脱胎换骨的一日。”
她重复:“我要选作我生辰; 让我永远记着那一日。”
堂皇间; 数把没有痕迹的小刀,扎入张行简心房; 让他哑口无言; 心窟漏血。
沈青梧对什么感兴趣起来; 他确实很难撼动。何况……那件事是他理亏; 他揪着不放; 未免过于小气,惹沈青梧不喜。
可是沈青梧的表现,真的像一种报复。
张行简闷闷不乐半晌,说:“我有一个朋友,行事便会考虑她心上人的心情,对她夫君格外体贴。”
沈青梧乜他。
沈青梧淡然:“我也有一朋友,百般体贴他心上人,宁可自毁也要护他心中人周全。”
张行简:“……我的朋友未有明确指向,你的朋友,我怎么觉得——你当真有这么一个朋友吧?是谁?”
沈青梧便不与他说了。
她眺望青山,眼含川流。她目光追着尘埃,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