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囍-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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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子虚沉默片刻,开口道:“此次人间之事,阴阳家不会参与。”
虚影齐齐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行礼道:“那便请无常子回归酆都,前些日子城西关大乱,后续有许多事待您决断。”
“但是,”乌子虚话音一转,“我不会回去。”
虚影一愣,“什么?”
“身为乌氏家主,城西关一事,我已尽应尽之责,其余之事,诸位长老决断即可。”乌子虚道:“我会留在这里,归期不定。”
“您要帮助天算子么?”
“不可如此。”
“身为无常子,此举不合。”
“请家主三思。”
“酆都诸事待定,还请速归。”
待反对声渐渐小了下去,乌子虚开口,沉静坚决:“帮他的是乌子虚,而非无常子。”
“我意已决,诸位长老不必再反对。”
说着他俯身吹灭了面前的供香,虚影顿时开始消散,有人不死心,继续劝说道:“家主尚且年轻,莫要因小失大……”
话音未落,内室大门被猛地推开,一盆水“哗啦”泼了上来,余烬灭得彻底,虚影彻底消失不见。
来人不耐烦道:“啰里吧嗦的烦死了,一个个年纪不大,废话不少。”
乌子虚被浇了个湿透,无奈道:“也只有大爷您能嫌弃诸位长老年轻。”
来人正是乌孽,她卷起四周帘幕,房间顿时亮了起来,她环视一周,撇撇嘴道:“咱家快有一百年没来过阳间乌宅了,这房间还是这么古板,无趣得很。”
“长老们守旧,家中又只有我一人,不太在意这些。”乌子虚笑了笑,“还是要多谢大爷帮我,第一次做这种离经叛道之事,有些手生。”
“无妨,一回生二回熟。那天你求咱家开阵,咱家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乌孽摆摆手,随即正色道:“但这不是小事,怎么对付阴兵,你想好了么?”
“未曾。”乌子虚摇头,“城外战场有老四的军队,至于对付城内阴兵……我并无十分把握。”说着他看向乌孽,“不过既然大爷会来,那么您一定有办法。”
乌孽挑眉,“行啊小子,都会算计咱家了。”
“晚辈不敢,是老四这么说的。”
“就知道是他,这小子什么都吃,唯独不吃亏。”乌孽嗤笑,“走吧。”
“大爷要去哪?”
“跟咱家去酆都,有些东西要教你,在阳间施展不开,不然这仗还没打城就破了。”
“晚辈刚刚才说了不回酆都。”乌子虚闻言有些诧异,“酆都内多得是阴阳家人,一旦回去,难免会被发现。”
“你当咱家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娃娃都带不了?”乌孽翻个白眼,“你说的咱家都知道,不过此时此刻,酆都有一个地方必然安静,估计不会有半个鬼影。”
乌子虚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动。
乌孽勾唇一笑,“城西关,阿鼻之地。”
“此时此刻阴兵都被封在阴阳梯,阿鼻之地前些日子被鬼兵鬼将一通扫荡,此时干净得很,就算还有漏网之鱼,刚好拿来给你练手。”乌孽显得成竹在胸,“走吧,万无一失。”
乌子虚愕然,“阿鼻之地是禁地,就算是大爷您……居然能进去?”
“城西关刚刚经历阴兵暴动,镇压松溃,进去并不难,只是没人有那个胆子。”乌孽耸耸肩,“就算放在平时,进入固然不那么容易,但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您的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下落吗?”
乌子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无常子历来父母双亡,但阴阳家向来是不惧死人的,就算死了,到酆都也可以好好生活。”乌孽淡淡道:“而无常子是个例外,酆都内家族中人林林总总,唯独没有你的父母。”
“你母亲你是知道的,无常子天生便是半冥之体,怀胎时聚阴过重,母体会逐渐被鬼气蚕食,最后连魂魄也被吞噬殆尽。入酆都的前提是肉身可亡,但必须有魂魄在世。”
“至于你父亲,莫要说你不知道,其实历代无常子的归宿,在诸子七家中,都是个谜。有人猜测会不会像天算子一样魂飞魄散不如轮回,但其实并非如此。”
乌子虚听得全神贯注,下意识地重复道:“并非如此?”
“你跟咱家来。”乌孽推门而出,“咱家会告诉你,你爹去了哪里。”
正厅中人声鼎沸,满室哗然。
与城中的冷清不同,柴府聚满了人,正厅甚至坐不下,连走廊上都安置了座位。这在药家并不常见,虽然平时府中也多有议会,但并不会有这么多人参与,药家分支众多,除了逢年过节,有的人并没有入府的资格。
柴束薪坐在厅中,面前一张几案,他还有一点事务尚未处理完毕,就把书桌搬了过来,耳边嘈杂一片,但他握笔的手很稳,手上带着白绸手套,用银线绣着一枝梅花。
他知道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所有人都在等,从安静等到嘈杂,从沉稳等到心急如焚,他们都在等他的一个决定。
他平静地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开口道:“不退。”
原本就沸腾的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人跳了起来,道:“您说什么?”
柴束薪抬眼,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决定是,守城不退。”
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有人站起身,是药家德高望重的一名长辈,四周稍稍安静下来。
“家主。”老者开口,“今日众人齐聚,这是决定药家未来存亡的大事,请您三思而后行。”
“你们吵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柴束薪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不退。”
“数年前您力排众议,选择倾药家之力帮助军队,如今看来,并非上策。”老者高声道:“故而此次,请家主不要再独断专行。”
“战争远没有结束,是否为上策,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柴束薪看他一眼,“你不信我,便罢。七家中药家最重传统,讲究论资排辈,我知道自己年轻,你心中多有不服。”
这是相当露骨的说法,难以置信会从柴束薪的嘴里说出来,他本就气质冷淡,只是素来重视礼义,让人觉得药家家主有一副君子骨。如今乍然撕破脸皮,老者愣了好一会儿,觉得柴束薪仿佛变了个人,语带锋芒。
他只是坐在那里,然而肝胆皆冰雪,白衣不驯。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老者环视四周,扬声道:“既如此,药家素讲服众,您轻狂至此……”
“不配为家主之位。”柴束薪仿佛懒得听他多说,直接将下半句说了出来,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有人甚至在想柴束薪是不是吃错了药,只听他又道:“当年我继任家主,年幼才疏,虽勉力维持数年,在座诸位仍多有私议。”
“如今城中生变,我选择不退。”柴束薪淡淡道:“我知道,诸位大多反对。”
“药家可以容忍第一次任性,但不会容忍第二次妄为。”老者冷笑:“家主若想长久,还请及时止损。”
“嗯,是时候了。”柴束薪起身,摘下手套,扔进火盆。
众生哗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柴束薪的声音回荡在正厅内。
“今日起,我正式卸任药家家主之位。”
“自愿从药家除名。”
柴忍冬走出九折回廊,听到远处正厅传来汹涌议论。
“从今往后,家主之位应由谁来担当?!”
虽然相隔甚远,但她依然听得出极力压抑的语调中隐含的激动与狂喜。她低头笑了笑,药家是诸子七家中最入世的一支,家族和平凡世家也极像,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长幼无尊……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虽为七家中人,既没有长久的寿命、也没有奇异的血脉、更没有诡谲的家传和与生俱来的大能,不过一手医术,比平常医者多了那么几分能耐。
自然也更贪恋凡俗。
药家家主或许是七家中最普通的,也是最不好当的,自家胞弟多年辛劳,她都看在眼里。
“根据家规,家主必须由柴氏嫡亲血脉传承。”柴束薪冷淡地看了眼前人一眼,“你是分家,不配。”
一语诛心,对方勃然作色,“你既已卸任,柴氏嫡亲一脉已断,除了以德高望重者代劳,还有能有谁?”
话音未落,正厅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进,“有我。”
掷地有声,满堂皆惊。
柴忍冬一袭鸦青旗袍,鬓边别着一支玉兰白簪,她有一双烟波浩渺的眸子,平时看着总有几分软弱朦胧。
而如今烟消雨散,她站在厅中,有如青山不动。
“大小姐?”老者一愣,继而哈哈笑道:“大小姐身体抱恙多年,当初正是因为您精力不济,这才让幼弟继承了家主之位,如今这又是哪一出?”
“我身体如何,并非阿公一言可定。”柴忍冬笑了笑,“药官何在?”
药官是药家的特殊职位,不论血缘亲疏,只有医术高深者方可担当,一名乌衣人手持药箱入内,朝柴忍冬行礼道:“大小姐。”
柴忍冬伸出手,“查。”
“是。”药官摘下手套,拿出一块软巾搭在柴忍冬手腕上,细细诊脉。片刻后躬身道:“大小姐身体与常人无异,沉疴已愈,可担家主之位。”
“胡说!绝无可能!”老者激动道:“尔等沆瀣一气!把他拉下去!”
“那阿公您亲自来查,亦无不可。”柴忍冬伸手一拦,淡淡道:“只怕您医术难及。”
“这不可能!当年你的病药官亲自查过,绝不可能康复!”
“绝不可能康复之病——这话从药家人口中说出来,就是个笑话。”柴忍冬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还是说,您太了解我当年得的是什么病?”
“你!”
“我当年突然患病,来势汹汹,不久便不能下床。若非父亲竭尽心力为我配药,我不可能活到今天,但即使倾尽医术,也不过留得一命,无法如常人般生活,从此我深居九折回廊内,数年未出。”柴忍冬忽而一笑,语调转冷,“估计在阿公心里,我已与死人无异?”
在座确实没有人能够想到,柴忍冬居然能康复,她消失了太久,多年隐居深闺,甚至逢年过节也难见一面,很多人都已经忘了,柴氏还有一位大小姐。
而当年的柴忍冬,出名的远不止是相貌。
惊才绝艳,名满京华。
柴忍冬看着在座众人,形形色色,神态各异。
她想起前一天夜里,柴束薪敲开她的门,递上一只木匣。
打开的刹那她就明白了,匣子里放着一双手套。
姐弟两人在灯下相对,她轻声开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说着拿出一只荷包。
柴束薪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这是?”
柴忍冬笑了笑,“一品锅的秘方。”
他们血脉相连,很多事无需多言。
柴忍冬在众目睽睽下带上手套,一身病气褪尽,她今天挽起了长发,衬出优美锋利的下颌。
“即日起,药家撤离。”柴忍冬看着柴束薪,姐弟两人四目相对。
“灵枢子柴束薪,自愿除名,放弃家主之位。”
“留守不退。”
柴束薪长拜到底,“谢家主成全。”
额头触地的刹那,柴束薪突然想到多年前和先生说过的一席话。
那时先生问他,对木葛生怎么看。
他直起身,抬头看到迎面而来的阳光。
赤子之心,莽夫之勇,雪中之炭,冬日之阳。
都是那样可笑又可贵的东西。
钟声长鸣。
木葛生在水榭中坐了很久,直到住持前来,“天算子,天色已晚。”
“是该回去了。”木葛生站起身,“等我听完这段钟。”
他走到水边,看着池中被钟声震开的余波,“当年我刚刚来到书斋时,总是被钟声吵得睡不着,后来慢慢养成了闻钟而眠的习惯。几年前出国留学,夜半醒来,依然睡不着觉,却是因为听不到钟声,总觉得少了什么。”
“人生无常。”住持道:“天算子是念旧的人。”
“旧境难丢掉,残山梦最真。”木葛生一阵咳嗽,下棋极费精力,为了保住胜局,他更是殚精竭虑。木葛生从怀中掏出药瓶匆匆服下,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本该卧床静养,但大战在即,人人争分夺秒,谁都没有时间休息。
木葛生边咳边道:“大师不带僧人们离开吗?开战在即,此地未必安稳。”
“天算子不必担心。”住持双手合十,念诵佛号,“叶落归根。”
“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师请随时找我,军营就在城郊,离白水寺很近。”
“寺中一切安好,我等日夜祈福,请天算子保重贵体。”
“白水寺替全城祈福,我代为谢过。”木葛生笑了笑:“至于我,却是无妨。”
他极目望去,远处黄昏万里,山长水阔,苍苍山河。
“此木为柴,燃木为薪——此后若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六日后,前线失守,战场再度后撤。
与此同时,阴兵暴动,冲破封印。
木葛生率驻军三千,赴生死一役。
而城中迎战阴兵者,仅有几人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桃花扇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鲁迅
第30章
尖锐的闹铃声响彻整个卧室。
闹钟的设置是每次持续响三分钟,之后每隔五分钟响一次,铃声大概响了半个小时之久,安平才睁开眼睛。
不是他没醒,而是无法回神。
梦中枪炮声震耳欲聋,惊得他头晕目眩,手脚发麻,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他强撑着站起身,腿一软,直接跪在垃圾桶边吐了起来。
前一天晚上熬夜温书,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些感冒着凉,胃搅成一团。回忆像是抹布拧下来的血,眼前不断有肢体横飞的画面闪过,天昏地暗,尸横遍野,枪林弹雨,血流成河。
安平好不容易吐完,一抬头正看见自己昨夜整理的历史笔记,白纸黑字,一场场战役罗列分明。顿时心绪起伏,又低头大吐特吐了一通。
他真应该把闹钟提前一点的。安平虚脱般爬到卫生间洗漱,今天有很重要的考试,否则他说什么都不想去学校。
梦中种种,百感交集。
他突然很想见到木葛生。
然而木葛生并没有来上学,这不奇怪,他最近虽然不怎么请病假了,但依然能抄的作业则抄,能翘的考试就翘。不过安平今天对此少了很多腹诽,他看着历史试卷,许久没有动笔,突然有一种想要交白卷的冲动。
比起亲身经历种种,白纸黑字,未免太过单薄。
中午放学,下午依然是两门连考,安平干脆没回家,到食堂随便买了一份炒菜,西红柿汤汁盖在米饭上,血淋淋红汪汪的一滩,他顿时没了胃口,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学委,你怎么了?”和他一起来吃饭的同桌看出安平状态不对,“你不舒服吗?”
安平放下筷子,摆摆手,“我没事。”
“没事个鬼,上午我就看出你不对劲了,给你打了几次暗号让你传答案,你理都没理。”同桌一抹嘴,起身拉着安平往外走,“不舒服就别强撑着,我带你去医务室。”
“我真没事……”
“嗨你这人,大好的机会翘考试,别人求都求不来,我说你能不能开窍点。”同桌不由分说把安平拽出了食堂,“你就是太死板……”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砖墙倒塌的声音,两人齐齐愣在原地,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同桌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