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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心尖意-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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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会弄成这样?”
  穆长洲脸色苍白,瘦脱了相,眼眶深陷,愈显鼻挺目深,稍低头,声音嘶哑:“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之罪。”
  “你现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来温和,现在却浑身怒气,“朕收到你的来信了,本已要下诏,竟出此事!连对郡公府和宣抚使都敢直接动手,这就是凉州!这就是河西!”
  穆长洲说:“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顿:“来作证的全是他们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那是自然,毕竟连城东的百姓都屠杀了。
  穆长洲闭了闭眼:“意料之中。”
  帝王来回走了两步,口气已成了同龄人,没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变故,连大臣也有人动了……”他忽而停顿,没往下说,看向他道,“我不能让你含冤蒙屈,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
  穆长洲明白,这几年帝王在收揽人才,除了科举还有制举,不断选拔可用之人,御殿上钦点他时,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预想供职在朝,可惜事与愿违,横生变故。
  “陛下是否怀疑朝中的事与凉州有关?”他缓缓问。
  帝王道:“那也只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张公义?难道要直接挥兵河西?”穆长洲竟平静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宝祸乱,若真与朝臣有关,怕还不止如此。”
  帝王无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长洲垂头:“请陛下将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脱离中原,融入他们。”穆长洲抬头,“陛下难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贼?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彻底拔除朝中祸患?”
  帝王沉面不语。
  穆长洲看着地面,冷冷说:“我想。”他忍着伤,敛衣跪拜,俯身低头,“请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会没命的!”
  穆长洲抬眼:“不会,我的命很贵重,绝不会。”
  整个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岂能不贵重,岂能轻易就没……
  天色已晚,长安城安宁得像一场梦。
  穆长洲从这梦境的城门里走出,穿着布衣粗袍,带着一身没好透的伤,手戴枷锁,被两个狱卒押着,趁晚离都。
  城头上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一眼,是罩着披风的帝王,眼看着他,与身旁跟着的内侍说了什么。
  隐约看见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钦点的进士第一啊……
  穆长洲回过头,缓步走入昏暗。
  罪状上只写了经过,他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却没直言定其恶逆之罪。
  因为只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词,也无法给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亲口认罪,才有了这样的罪状。
  判他充军戍边,也直到临晚才启程。
  帝王终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发配充军,长安几乎知晓者寥寥。
  而戍边地,自然是凉州。
  漫长的几个月过去,再回凉州城,早已满目疮痍。
  老总管据说是突发恶疾而亡,诸位都督竟还像模像样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战事却没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发现凉州生变赶来观望,却又背地里不时进攻凉州。
  穆长洲听人说起这些时,已经身在南面关城的城头上。
  作为充军戍边的罪人,只会被当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为死不足惜。
  外面就是吐蕃兵马,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莽汉,守城的生死边缘,他们竟还不停在闲扯——
  “听说郡公府的事没?说没就没了。”
  “没听说,咋没的?”
  “不知道啊,说是听到风言风语的都没了,好像说被人杀了全家还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哟那府里,大火烧了好多天呢。”
  “谁啊,这么狠!”
  忽来声音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上头说过,不让传什么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杀头!”
  所有人噤声了。
  穆长洲抓着弓,眼盯着外面吐蕃兵马的动静,嘴边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过去了,无人在意。
  圣人将他认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应得十分干脆,人人称郡公可惜,反又四处遮掩,不准任何人提及。
  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圣人不在河西众人中追究就够了。
  至于他一个文弱养子,已顺利替他们顶了罪,又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这不明摆着连朝中都要让他死,谁还会当回事。
  往后遮掩久了,自然就无人再记得郡公府了。
  “哎!书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长洲瞥去一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蹲到了他面前,与他这充军的不同,是正经从军之人。
  “一看你这白净瘦弱样就是个书生,可会写字?”汉子从怀里掏出小心装着的笔墨,贼兮兮的,“我从大帐里顺出来的,你帮我写封家书回去,回头打起来我帮你挡前面,怎样?”
  穆长洲看他两眼,又扫一圈周围其他人:“不用替我挡,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写家书,还可以替你们在里衣上写名字,以免死了收尸不知名姓。”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刚才的汉子瞪着眼似不信:“这么好?白写啊?”
  穆长洲说:“只要你们齐心抗敌,挡住来犯敌兵,保住凉州。”
  汉子“啧”一声:“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现在凉州多乱?一群别州都督挤在这里,说着同心抗敌,成天斗来斗去,连咱们这支凉州队伍也被他们抢来抢去,他们都不抗敌,咱们抗什么啊!”
  穆长洲已听说了,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总管,接连上奏朝中要先协同抗敌,自行推举了个总领兵事的都督出来,私底下却在明争暗斗。
  正好,越乱越无人顾及他,才能让他趁早立足。
  他说:“就算如此,你们难道不想靠军功晋升?”
  汉子来气:“我倒想,咱们头上的百夫长可不是好人,打仗怕死,有点功劳倒都被他一人夺了,谁要替他卖命!”
  穆长洲幽幽开口:“那百夫长若是殉国了,不就可以换一个了。”
  汉子猛然看了过来:“你这书生够狠啊,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呢!”
  “做君子给不了我要的,”穆长洲冷笑,“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
  汉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穆长洲问:“你叫什么?”
  “胡孛儿。”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穆长洲看向其他人,“都跟着我,守住凉州,才能都有前程。”
  两月后,穆长洲的伤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长。
  一开始被身边的人推为伍长、什长,到取代百夫长,队伍混乱,升迁反而迅速又顺利。
  身边人与他逐渐熟悉,再无人小看他是个书生,尤其是他张弓射箭时,几乎全傻了眼。
  胡孛儿则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问他:“听上头有人说你是郡公府的养子啊,你还高中进士,咋成这样了?他们不是说郡公府没了嘛?”
  穆长洲说:“我的事以后都少提。”
  胡孛儿一噎,嘀咕:“怎么中了进士还不想提呢……”
  似乎什么都很顺利,只是半夜里总会被梦惊醒。
  梦里是郡公府的长夜,郡公和兄弟们被割下的头颅,每次惊醒,汗湿草席薄被。
  营帐里睡通铺,连胡孛儿也被吵醒好几次,某夜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怎么老惊梦,还总嘀咕兄弟父亲啥的!别人要想害你,等你睡着最好,一害一个准!”
  穆长洲睁着眼,一头浮汗,低低说:“以后再发现我做梦,便用凉水将我泼醒。”
  胡孛儿纳闷:“为啥?”
  穆长洲说:“照办就是。”
  胡孛儿答应了。
  从此铺头多了一碗凉水,只要发现他做梦,胡孛儿就将他泼醒。
  十几次之后,他再从睡眠中睁眼,听见胡孛儿惊喜地告诉他:“真没见你做过梦了!”
  更甚至,他的一只手还狠狠摁着胡孛儿的肩。
  胡孛儿脸上的惊喜又转为惊奇:“你这是连睡着也不放松了!”
  穆长洲确实没再梦到过那夜了,甚至睡去时也警觉防范。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短处,便是一个梦,也要抹去。
  彻底抹掉过去,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偶尔听到别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时,他也会强迫自己听下去。
  终于,再听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冷淡得如同一个外人。
  只在洗澡时看见身上那些留下的伤疤,扭曲缠绕又丑陋可怖,才会想起曾经,直至厌恶。
  但也没什么,比起要做的,这些都没什么……
  半年过去,两面的敌军仍在小股侵扰,却又不完全来攻,仿佛也在放任凉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斗一般。
  那日,穆长洲第一次带着十几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绕了个大圈子。
  早已听说,另一支抵抗的队伍就在附近。
  不多时,果然见到几人打马而来,为首的是个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装。
  穆长洲叫胡孛儿带其他人在后面等候,独自走了过去。
  对方看到他一停:“你竟还活着?”是河西豪族张氏的张君奉,“我以为你也死了。”
  “没死,还活得很好。”穆长洲说。
  每日穿梭军营,勤于练兵习武,连饭都要多吃几口,他必须好好活着。
  张君奉叫其他人退后,匆匆下马走近:“张家当时被调开了,郡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得知你回来,本还想去府上庆贺你高中,怎就变成了这样?”
  他是本地世家子弟里与穆长洲为数不多算有交情的。穆长洲不答反问:“你现在追随谁?”
  张君奉冷哼:“什么追随谁,现在乱得很,胜者为王,到最后看谁得任总管罢了。”
  “那何不随我行事?”
  张君奉一愣:“何意?”
  穆长洲说:“这样的乱局之中,张家人不该有所作为?听说这回张家也受了创,随我行事,可振兴张家,又可收揽权势,何乐不为?”
  张君奉诧异地打量他:“你变了许多。”
  一身简单的乌布戎装,人黑了些,壮了些,却似乎已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穆长洲只问:“如何?”
  张君奉犹豫一瞬,朝他抱拳:“我张家人可不想那群人来操纵河西……”
  所有挤在凉州的别州都督和将领,详细都被整理了出来,记在一张张黄麻纸上,由张君奉安排,送到了眼前。
  穆长洲坐在营中篝火旁,看一张,烧一张,直到将所有人都记住。
  他们自行推举出来总领兵事的都督早被杀了,里面好几个人都在明争暗斗中被杀了。
  实在便宜他们了,就这么死了。
  穆长洲起身,看了眼面前这军纪散漫的军营,往外走,朝营门边等着的胡孛儿招招手。
  胡孛儿早已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人在等,趁着夜色,随他而去。
  天色昏暗,荒野里,两方队伍正在厮杀。
  一方人少,似被另一方埋伏了,眼看着就要被伏兵吞噬。
  穆长洲按照张君奉给的消息,带着人等在附近,一直等到此时人少的那方快撑不下去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过去。
  伏兵没料到他们会有帮手,慌乱之下竟很快就丢盔弃甲而去。
  被救下的兵马连忙问来者何人,为首将领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威壮,身旁还跟着个中年女人,竟是一对夫妻。
  穆长洲走近,向二人抱拳见军礼:“百夫长穆长洲。”
  中年男子似愣了一下:“穆长洲?你是……”
  他旁边的中年女人也面色不定,惊异地看着他:“你竟做上百夫长了?”
  穆长洲抬头:“是,我就是郡公府养子穆长洲。”语气冷漠得像在说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男子语气怪异地问:“你知我是谁?为何来救我们?”
  “我已无路可走,唯有领兵来投,早闻梁通符将军大名,与其他都督比起来,梁将军才是最值得投靠之人。”
  男子将信将疑:“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嘴边带笑:“将军兵马强壮,又本就为凉州之将,当为总管。”他又抱拳,向二人拜礼,“见过总管,总管夫人。”
  男子顿时眉目舒展,身边的妻子更甚,几乎瞬间就露了笑容,眉眼间喜色难抑。
  凉州将领梁通符,妻子刘氏。穆长洲带笑打量二人,一个靠妻子娘家兵马起家的将领,夫妻二人都热衷权势,却无人可用,何况身有顽疾又膝下无子,是再好不过的投靠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个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
  郡公说过,是老总管身边的将领走漏了风声。
  这是郡公最后留给他的消息,背弃老总管信任,出卖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刘氏开了口,大概是因为那声总管夫人,仍眉开眼笑,看他的眼神却如在看鹰犬。
  “多谢总管夫人。”穆长洲垂眼,却觉他们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条朽梯。
  在完全立稳以前,需要有人挡在前面,替他先得到总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只要能牢牢钉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权势,直到最后一步……
  乱局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断有都督或将领被杀,或在争斗中被杀,或被部下所杀,却全都归结为抗敌而死,糊弄朝廷。
  穆长洲帮梁通符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一个一个除去试图与他争夺总管之位的异己,自己也一点点爬高,坐到了副将。
  时间越久,他们尝到的甜头越多,甚至开始离不开自己。
  直到一个寒凉冬日,胡孛儿兴冲冲地到他跟前说:“听说没?剩下几个都督认怂了,咱们选对人了,马上就要出个梁总管,你肯定要跟着高升了!”
  穆长洲立在军营前,对他说:“届时我就任你为番头。”
  胡孛儿垮脸:“怎才一个番头?”
  穆长洲笑一下:“你没有背景,与我一路也易受针对,只领一个番头最稳妥,但我会让你实际统领一个骑兵营。”
  胡孛儿顿时亮眼:“就这么定了!”
  最后几个都督果然认怂了,其余将领也都陆续归顺。
  一把野心的火在凉州烧了这么久,终于渐熄。
  夜晚,穆长洲带着几个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地,掘出随意又潦草的坟茔。
  圣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却敷衍了事,借口战乱未平不让中原官员察视,只随便葬在了这里。
  穆长洲悄然迁了坟,竟然一丝愤怒也没有。
  第二日,由他牵头,开始清洗河西。
  争斗中战败的、被俘的,一个个叛将、副都督、都督、凉州旧官,一个个被推来眼前,一刀刀斩杀、枭首。
  愤怒无用,只有送他们归西最有用。
  清洗场外,兵马之中,似闪过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长洲看过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后,扫过一地的鲜血,朝他看了几眼,眼神不屑。
  张君奉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令狐家也只剩他了,何不一并拉拢?”
  穆长洲微微眯眼:“他与我不熟,不会轻易信我,且为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折。今后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张君奉道:“可他似已对你不满了。”
  “那就不满,越不满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这仇人遍地的凉州,越对自己不满,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当时及时搬来了中原官员,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时,自己也会留他一命。
  “你打算如何用他?”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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