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四季,见过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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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明兄,离开湖城。
倪莱坐在副驾上抱着一堆资料看了一整天。
季随把车停在路边,抽走她手里的资料:“别看了,越看心理压力越大。”
倪莱:“我是不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我信医生。”季随笑着给她拧开一瓶水,“我更信我自己。”
医生给出的结果:倪莱身体很健康,多年前的那场手术并无后遗症。换句话说,倪莱的病根在心理上。
她并不是真正物理上的“面部神经麻痹”“面瘫”“中风”,而是出于自保,主动麻痹了管控情感的神经,以此来给自己套了个保护壳。人体所有感觉都是由神经传递给大脑,大脑接受到信息后把感觉反馈出来。因此,每当倪莱感应到情感波动,她不断给自己“不要外露”的心理暗示,大脑接受到信息,帮她“反馈”了出来。
季随趴在方向盘上,仔仔细细端详着倪莱的脸:“其实这样挺好,没有皱纹。”
倪莱并没有被他逗开心,依旧恹恹,带着点儿撒娇口吻:“可是我想笑给你看。”
“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
“才不信。”
季随双目灼灼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吻上去,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唇瓣一路向下寻到她的嘴巴,勾住小舌,加深了这个吻。
“你身体所有的感觉,我都能探索得到。”季随最后说,“你心里的感受,我正在慢慢探索,如果我有探索不到的地方,你能不能告诉我?”
倪莱整颗心一下软成稀巴烂:“好。”
真要决定开始倾诉的时候,她却惊异地发现她的“故事”非常的少——除了画画,就是王家那点儿破事。
突然就觉得特别得不值当。
手肘支在车窗玻璃上,她向后捋了把头发,开场白:“我突然发现我这些年过得挺不值当。”
季随紧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笔直看着前方的路,两腮凹陷吸满一口烟。
谁他妈不是呢。
“总是在和自己较劲。”倪莱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当年觉得天大的事,你死我活的事,现在想来都是些屁大的小事,还不如——”
季随瞥她一眼,笑:“还不如俩人这样待着多开一段路划算。”
“对!就是这样!”倪莱见季随和她在一个频道上,浑身舒展开来,手撑着脑袋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我能在你把这根烟抽完之前,把我过去十多年的事情都讲完。”
季随猛吸一口:“那你要快了,我抽烟很猛。”
一根烟还没到头。
倪莱真就讲完了她的“故事”,语言简洁,没有修饰,没有太大的感情起伏,甚至在提到那场事故时,她也没有废话太多:
“王辉喜欢骑摩托车,王腾飞专门给他弄了个仓库放各种摩托车,改装的,组装的,进口的,拍卖来的纪念珍藏车,概念车……但是他年纪不够,没有驾驶证,于是就偷偷开……有时候无聊,他就骑着摩托车找乐子……我天天在他眼皮底下,自然被找茬的时候就多……”
“有天放学,下着雨,我当天值日,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王辉骑着摩托车在后面追我……我跑上了高架桥……当时车挺多,我想跑的桥的对过……王辉可能是没想到我会不管不顾往车流中跑吧,他的摩托车打了个滑……冲下桥了……头着的地,救护车还没到,他就死了。”
“所有人都怪我……如果我当时没有跑到高架桥上,王辉就不会掉下去……后来被他们天天追得烦了,一时想不开,在王辉坠桥的地方跳了下去,命大,没摔死……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出院的时候脸就这样了。”
“我妈她……其实后来我见过她一回……我在柳市办了一场画展,王腾飞花钱办的……画展那天,王辉他舅舅那边的人来闹场,我被浇了一身狗血……我妈当时在场。”
“不知道她是什么到的,但是在我被泼狗血的时候,她远远站着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她可能以为我没认出她来吧……我是她女儿,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
“我有时候真觉得……孩子是个……”倪莱咬着唇,没说下去,她用手摸了下肚子,在季随看过来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改为用手指勾出衣服上的一条线丝,扯着玩,歪着脑袋迎上他的眸光,“我讲完了,你的烟还没抽完。”
“最后一口,我讲下我的?”季随吸最后一口,“派出所碰上你那回,我在和我爸吵架。我爸是个消防员,天天不着家。”
季随明显顿了一下,说:“我妈意外去世的时候,我爸不在身边。我埋怨他,天天给他找事想和他吵架,但是他……工作性质原因,我想吵架都捞不着他的人,所以我后来就跑了。”
季随笑着把嘴里的烟头拿出来,递给倪莱。倪莱接过来摁灭在烟灰缸里。“等他反应过来时,该他捞不着我的人了。”季随笑道。
一根烟的时间,两个人各自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一口气把淤积十多年的污泥吐出来,倪莱本以为吐完之后她不会再返回去看,可是后来她发现,这种东西就跟人拉大便一样,拉完之后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眼。
而她,不仅看,还去翻搅。
接下来的好多天,倪莱总会时不时再说一遍,往细里说,揉碎了说,比如王辉,比如王腾飞,比如画展,比如她那个妈……
她不厌其烦地说,季随不厌其烦地听。
就要到柳市时,季随在临市待了两天,他说吉普车跑了一路,发动机出了点儿问题,得检修一下。
检修了两天。
他不急着进入柳市,倪莱也不着急。
他们在酒店里没天没夜地厮混了两天。
第三天,天气预报柳市会出现降雪。
倪莱光溜着身体趴在被窝里,拿着手机看天气预报:“今年第一场雪吗?”
“是吧。”季随抱着她玩,“我好多年没见过雪了。”
说着玩着,他们自然而然回忆起派出所那个雪夜……又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欢。爱。
“回去吧。”季随说。
当天出发,车开到一条胡同里的时候,柳市已经蒙了一层盐白的雪。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微驮着背,吃力地拖着一车煤球。
胡同静寂,车轮所过之处,留下两道黑印。
季随鼻头一酸,跳下车,快走几步上前,扶住车把,说:“我来。”
第45章 二章合一
季元良猛抬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季随,身体定在原地。
季随紧了下车把上的手:“我来吧。”
“好好好。”季元良干涸的嘴唇翕动,忙不迭地说着好,却忘了松开车把上的双手,“小随长这么高了。”
季随垂下眼皮,手上稍一用力,拖车嘎吱着向前移动。
季元良这才想起松开手,抬腿向后退了两步,给拖车让开位置。
倪莱跳下吉普车,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小碎步跺着脚跑到车屁股后打开后备箱。
正在挠后门的大白瞧见光亮,扒拉着车后座跃过去,噌地跳下来。爪子着地,夹着雪花的小北风一吹,汪汪汪好冷这是什么狗地方。
季元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这才看见胡同口停着的车,一个女孩和一条大狗。
大白聪明到像成了精,它只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圈,就大概摸清了是个什么情况。
街头便利店门口摆着一个儿童摇摇车,兴许是哪个小孩过去玩,投币坐上去,摇摇车开始循环播放——
爸爸的爸爸是爷爷。
大白的耳朵抖了抖,跳到后备箱里扒拉了一阵,十秒后,嘴里叼着一个礼盒跳下来,直直奔向季元良。
双手拎着东西的倪莱眼睁睁地看着它越过自己,先她好几步跑到季元良跟前,摇着尾巴向爸爸的爸爸献殷勤。
心机狗。
这也要争宠??
季元良被大白哄得开心极了,接过它嘴里的礼盒,半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放在它脑袋上,笑着夸个不停:“一看就是我儿子养出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它叫大白。”倪莱走过来,因笑不出来,为了让自己有亲和力,声音尽量温柔,“叔叔好,我是倪莱。”
季元良站起来,笑看着倪莱,满意点头:“好好好,好姑娘。小随这孩子,也不跟我介绍介绍。”
自从见到季随,季元良脸上的笑就没停过,笑得很夸张,褶子和胡子也在笑,能看出来,是真的高兴。
他和倪莱一起去搬车上的东西,期间看了她好几回。
刚开始倪莱以为他是在观察打量未来儿媳妇,没有扭捏,大大方方让他看。后来又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有很多疑惑,自个估摸是这张脸的缘故,自见面起,没给过他什么脸色……
想主动跟他解释,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意见,是脸本身的问题,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开场白不太好,容易使他接不上话,于是她往上捞了捞脖子上的围巾,一张小脸埋进去,掩藏起来。
*
这些年来,季元良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过家。
老式的家属楼,安装有暖气片,供暖没有问题。煤球不是取暖用的,煤球用来做饭。
多少年前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就譬如——
家门口拐角用来存放煤球的地方有个花盆,种着菊花,现下刚进入冬天,还在花期内,黄黄的花朵上蒙上一层土灰,看起来有些破败。
季随蹲下来,端起花盆。
果然——
下面有把钥匙。
季随捡起这把钥匙在掌心摩挲了会儿,站起来,走到家门口,插进钥匙孔里,顺利打开门。
他在门口站了半分钟,没有推开门,盯着钥匙上来回晃荡的红绳愣了会儿神,然后才转身拿起墙角的扫把开始扫地,给煤球腾了片干净的空地,一趟趟把拖车上的煤球全都背到五楼。
年轻,体力好,平时也一直有锻炼,这点儿活根本算不上什么,走着来回跑了十多趟,很快把煤球都摆放好。
倪莱和季元良一起过来,大白跟在最后。
季元良推开门最先进屋,换了拖鞋进去,把成堆的各种大包小包拎回客厅,招呼他们:“鞋柜里有拖鞋。”
季元良年过半百,身上已显老态,衣着也不算规整,这幢楼又是如此破旧,倪莱本来以为,他这样的单身汉独居在这里十来年,屋里情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被要求换拖鞋可能是因为今天外面下着雪,鞋底沾着雪,进屋会留下水渍什么的,但是门敞开的时候,她被震撼住了。
说是震撼一点也不过。
地板光可鉴人,屋内陈设虽然看起来老旧,但是简单整洁。沙发上没有脏臭衣物,甚至茶几上的茶具都是按泡茶工序摆放的。
乍一看,觉得这里的主人挺会过日子。但是再细看——
茶几边角放着一个烟灰缸,缸里的烟灰即将堆满。饭桌上放着一碗冷饭,半个硬馒头,一碟咸菜。
以及——
客厅正中桌子上摆放了香炉和相框,相框前放着几样水果和半瓶白酒。香炉里的香快燃尽,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相框里的女人年轻又漂亮,一张脸笑盈盈,眉目里有季随的影子。
倪莱看见了这些,季随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喉咙发干,从相框上移开眼睛,弯腰打开鞋柜。
手扶在鞋柜门上久久没有放开,然后,他蹲了下来。
鞋柜里放着一排排的拖鞋,最里面一层放着两双女士拖鞋,季随认识,那是母亲常穿的拖鞋。
剩余全是男士拖鞋——凉拖,棉拖,按大小次序摆放。
季随一眼扫过去,数了数,共二十四双。一半凉拖,一半棉拖。其中最小的两双半旧,凉拖上的塑料起了皮,棉拖上有个烟窟窿。
他最后在家时穿的拖鞋。
后来的拖鞋样式老旧,但全是崭新没有穿过的,上面的标签都被剪开,等待着主人回家来穿。
他离开家十一年,季元良买了二十二双拖鞋。
最近几年的拖鞋大小一样,就是款式不一样。
季元良知道,脚长到一定程度不会再长,所以停止了往大里再买。
是怕他不管哪天突然回家,都能有合适的拖鞋穿吧。
倪莱站着,看到鞋柜里拖鞋,稍稍惊讶了下,说:“给我拿那双吧,我看着大小差不多合适。”
她眼睛看的是有烟窟窿的那双棉拖。
季随把手伸过去。
倪莱又说:“旁边挨着的那双,蓝色,新的。”
季随的手顿了下,依言把拖鞋拿出来。
他一直蹲在地上,低头解开倪莱脚上的鞋带,握住她的左脚脖子,先把她左脚上的鞋脱下来,在手心里捂着揉搓了会儿,放进棉拖里,再重复刚才的动作,把右脚塞进棉拖里。
她的脚小,这双18岁的棉拖对她而言有些些大。倪莱没有在意,双脚蹦着跳了跳,说:“好暖。”
季随浅浅吸了下鼻子,拿了双今年最新的棉拖出来,脱鞋换上去,站起来的时候背了下身,抬手抹了把眼睛。
他关上鞋柜的时候,倪莱瞥了眼里面那双烟窟窿的棉拖,心口酸酸。她大约猜得出来,那是季随最后在这个家穿过的鞋。
季随关上门,径直走到香炉前,拿起案几上的香,掰开三根。
倪莱跟过去,拿起旁边的一盒火柴,推开,拿出来一根火柴,划着,一簇红蓝的火焰在指尖烧起来。季随把香凑过来,点燃,举着对相框里的母亲鞠了三次躬。倪莱站在他旁边,跟着他的动作也鞠了三次躬。
“妈,我回来了。”季随把香插在香炉里,又说,“我带着你儿媳妇一起回来看你。”
季元良看着他们烧香鞠躬,嘴唇张了张,没有说话,默默倒了两杯热水,再去厨房把米煮上。从厨房出来,他往门口走:“小随,我下楼去买菜。你和倪莱在家先歇着,我马上就回来。”
季随看他一眼:“哦。”
倪莱:“叔叔,我和你一起去吧。”
季元良笑着摆手:“不用不用。你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让小随带你熟悉熟悉家里。”
倪莱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季随拦住:“你和我在家待着吧,让大白跟过去。”
“好好好。大白,我们走。”季元良对着大白招了招手,大白颠颠跑过去,跟着他出门。
十秒后,门被推开。
“倪莱,你喜欢吃什么菜?辣能吃吗?有没有什么忌口?”季元良站在门口,笑着问。
“能吃,我的口味和季随一样,他能吃的我都能吃。”倪莱手里捧着杯热水,“叔叔,我也是柳市人。柳市菜都可以吃。”
季元良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很快掩饰过去,笑道:“知道了。”
他再扫了眼季随,关上门下楼。走出楼道,雪好像下得更大了,北风刮过眉骨,他脑壳突然一阵凉。
倪莱,柳市,那个……小姑娘?
怪不得总觉得她面熟。
他仰脸看楼上,叹气。
*
小三室的布局,季随很快带倪莱参观完毕,最后领她进了自己的卧室。陈设摆放没有动过,但是衣柜桌子床铺都很整洁,不沾一丝灰尘。
季随躺床上的时候顺便伸手把倪莱也拽倒在床上:“累吗?”
“不累。”倪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床铺和被子没有霉味,根本看不出来是很多年没有用过。叔叔应该是常拿出去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