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亦锦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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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头看一眼闯进来的解时雨,眼神茫然:“我见过你。”
扫视一眼解时雨,她又自顾自了然的点头:“哦,我知道了,你也跟我一样,被人给害了,被人给抛弃了。”
解时雨此时狼狈不堪,裹了一件长披风,里面只穿了里衣,连鞋都没穿,脚上是一片沙砾和绿色的野草汁液。
大约是觉得同病相怜,解召召坐起来,冲着解时雨招手,给她传授经验:“你要听话,不听话就会被关起来,七郎会来救我,可没有人来救你。”
她说的话很有几分条理,半疯半傻。
解时雨没空和她胡说八道,言简意赅的告诉她:“我要出去。”
她不指望解召召会告诉自己一个逃生通道,而是赤着脚迈进草丛中,不管里面的虫蛇鼠蚁,一路摸到了墙角。
有狗洞她就钻狗洞,没狗洞她就爬墙,反正解召召这里,冷清的只剩下孤魂野鬼,不会有人发现她。
凡是大宅,狗洞都会开在后宅门左边,寓意金榜题名加官进爵,玉兰巷的解府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大,在不断扩建的过程中,总会遗留下一些狗洞。
很快,解时雨就摸到了一个小洞。
双手拔起野草,一条小蛇从草丛里被带了出来,吐出红信子恐吓两个女子,然而解时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将它和野草一起抛了出去。
狗洞很小很潮湿,上面生长着苔藓,蠕动着地龙,一片碧绿。
解时雨脱下披风,包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言不发的爬了过去。
小院中很快就剩下解召召一个,她看着狗洞发愣,试探着躬腰往前爬了一步,但是很快她又退了回来。
牢笼有时候并非有形的,而是无形的刻进了人心里。
月黑风高,只有解府一点火光照亮,解时雨睁大双眼,裹紧披风,两只赤脚一刻不停,在黑暗中沉默的狂奔。
她已经形同游魂,支配她的不是虚弱的身体,而是理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跑。
解府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她失踪,会派上许多孔武有力的人寻找她。
此时此刻,也许她身后就坠着人影。
跑的太快,她的心和肺都撕扯着仿佛是要爆炸,张大嘴,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呼吸,喉咙里布满铁锈气味。
但她完全没有停下。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命是可以任人摆布的,踩着脚下冰冷的泥地,已经完全察觉不到有多崎岖,地上并不干净,横着许多肮脏之物,也都被她踩了过去。
凭借着这一股气,她一直跑到了遇仙楼外。
遇仙楼后头也关着门,她收住脚步,用纤细的手无力的敲了一下门。
“大人。”
这一声因为是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所以十分的轻,不仅轻,还很嘶哑。
然而这么小的一声,竟然将陆卿云的随从引了出来。
拎着刀的随从蹲在墙头上,诧异的看了一眼疯婆子似的解时雨,打开门将她放了进去,一直把她带到陆卿云房门面前。
陆卿云随意的套了身衣服,出房门立在台阶上,也愣了一下。
解时雨头发蓬乱,脸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露出的手脚上不是擦伤就是泥土。
她看到陆卿云,梗着的那口气一松,张了张嘴,什么都叫不出来,眼泪滚烫的往下掉。
委屈,她实在是太委屈了。
连眼泪都是带着血的,哭到最后涕泪横流,没了个好模样。
姑娘家有多娇贵,平日里连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更何况是叫人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她恨不得换掉自己一身的皮。
陆卿云大步上前,用帕子给她胡乱擦了把脸,又拿自己的披风将她一裹,一阵风似的将她卷进了屋内,然后吩咐人去了玉兰巷。
他看着解时雨泥糊的双脚,思索片刻,又让人去找了厨娘来,自己退到了院子里。
不到片刻,厨娘就将解时雨洗刷干净,连带着衣裳都换了一身,还给她倒了杯热茶,送来了清粥小菜。
就连细小的伤口都给她抹上了药。
解时雨冰冷僵硬的身体这才慢慢的回了温,捧着热茶小口小口的喝,喝完一杯,她想自己是活过来了。
她平静下来,只有红肿的眼睛才显出几分可怜,叫了一声“大人”。
房门打开,陆卿云面无表情的坐在院子里,旁边还五花大绑着一条独眼龙。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也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审问出来龙去脉,此时此刻,他冲着解时雨一招手:“这是吏部尚书张宣的儿子,张闯。”
解时雨明白了。
解清这是拿她当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了。
第四十六章 节节高升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从一旁随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
她没拿过刀,也不擅长用刀,刀并非轻飘飘的,相反很重,不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能掌握的功夫。
然而她手上刚一沉,陆卿云就往前略一探身,托住了她的双手,往上轻轻一举:“刀重,脚下要稳住。”
解时雨点头,顺着他的手将刀握的更紧。
陆卿云站起来,一只手继续托住沉重的刀,一边慢条斯理的告诉她用刀的道理。
“招式非一朝一夕能练成,不需要面对高手的时候,只要够狠就可以。”
他又随意一指张闯,心平气和的告诉解时雨:“你再看他,不过是一条蛆虫而已,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别怕,杀他,也很简单。”
解时雨被他的话安抚着,再看张闯确实像条没骨头的蛆虫一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头的沉重、委屈、惧怕都渐渐消散。
她垂下眼睛,看着刀:“我不想让他死。”
何必让他这么痛快的死掉。
火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金,眉心的痣被照耀的血滴一般,凤眼半垂,睫毛扇子一样铺开两道阴影。
她带血的目光隐藏在了这两片阴影之中。
陆卿云点点头,示意随从将张闯拉拉扯扯的提起来,张闯在听了自己不会死的话之后,也勉强能站起来了。
然而不等他吃下一粒定心丸,解时雨朝着他,又低声开了口。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留下你一双手,和你身上一点小物件。”
张闯一听,哪怕有人扯着他,他也站不住,立刻又跪了下去。
有人拉着他下去干活,解时雨看着这四个随从都不像是一般的护卫,倒像是亡命之徒,在随后蒸腾起来的一片血气和惨叫声中相得益彰。
恶人却害怕陆卿云,足见陆卿云有多冷酷无情。
他周身都凝聚着冰雪一般的冷漠,无边无际,只偶尔从冷漠中放出一点温和斯文。
陆卿云见解时雨盯着自己的随从,随意挪动脚步,挡住她的目光:“你要回玉兰巷还是西街?”
解时雨歪着头一想:“玉兰巷。”
“尤铜,”陆卿云往后一招手,“拿个解清的节节高升给解姑娘,再送她回去。”
尤铜是他那四个随从之一,一溜烟去取了个小竹筒,塞给解时雨,犹豫了一下是夹着解时雨上房顶还是去骑马。
不管哪一种,他都能像是小旋风,飞也似的将解时雨送回玉兰巷去。
悄悄看一眼陆卿云,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去赶了马车。
临走前,解时雨对陆卿云道:“大人,我能对玉兰巷做什么吗?”
陆卿云点了点小竹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时雨冲他一笑,转身跟着尤铜上了马车。
马车里点了一盏小灯,四面八方都是陆卿云冷硬的气息,在这一片气息之中,解时雨这才切实的痛了起来。
钻狗洞时的擦伤自不必说,两条腿也是又酸又胀,沉重的很。
解时雨狠狠捏了两把小腿,捏出自己两泡泪花,才借着微弱的灯火打量陆卿云的马车。
和他的人一样,棱角分明,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他不需要任何东西装饰。
解时雨捏够了腿,也看够了马车,才打开了这个名叫“节节高升”的小竹筒。
小竹筒里面塞着一卷细细的绢布,抽出来打开,上面更是密密麻麻的记满了小字,需得放到眼跟前,用灯火照着才能看清楚。
解时雨将两个眼睛瞪的比灯还亮,粗略的一览,然后将绢布塞回去,露出一个长久的笑脸。
这上面详细的记载了解清上任户部左侍郎之后收受的每一笔贿赂。
不是钱财,而是换算成了字画、节礼、首饰,以各种方式掩人耳目的进入了解府。
有的东西,甚至就在节姑手中。
难怪这个小小的竹筒能叫做“节节高升”。
而她有了这一张礼单,也确实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清做事很有条理,也藏的很隐秘,这些东西显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
但未知的敌人依旧能让解时雨为所欲为。
马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尤铜轻而易举的将解时雨运回了解府,并且将她放在了锦绣园。
火已经被扑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味,人声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解时雨如同鬼魅一般溜进了西厢,低声叫了一句:“小鹤。”。
小鹤正心惊胆战的坐在屋子里守着挂了锁的匣子,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再看解时雨虚无缥缈似的冒了出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姑娘!”
这是人还是鬼啊。
她听闻外面失了火,节姑还在火场里没救出来,整个解府的人都跟失心疯了一样往那里跑,而她想着解时雨必定跟节姑睡在一处,也是心急如焚。
可是解时雨临走前让她守着东西,她不能也不敢乱跑,就一直这么摸黑等着。
“小声点,点灯,”解时雨安排她,“把我的衣服取一套简便的来。”
小鹤被她的语气所感染,也跟着镇静下来,匆忙点亮灯火,见解时雨身上穿的是一套粗布衣裳,尺寸也不合身,赶紧去取衣裳。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外面怎么起了那么大的火?”
解时雨一边脱衣服,一边道:“他们要害我,没害成,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好好听我安排就是了。”
小鹤手一抖,愤愤的骂了一句:“姓解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又补了一句:“姑娘您除外。”
解时雨笑道:“都是利益罢了。”
玉兰巷的坏,只针对她,因为她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对其他人,玉兰巷肯定是一团和气的好人。
所以这些年她暗暗的窥视着一切,越来越清醒。
因为这世上的感情一旦和利益纠葛在一起,兴许连亲爹娘都是靠不住的。
换好衣裳,她再次仔细端详自己,是个刚睡醒的样子,就连眼睛都还带着点肿,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走,我们也该出去看看热闹了。”
小鹤提起一盏灯笼,在前面引路。
廊下的鹦鹉正将脑袋插在翅膀里睡觉,被响动惊醒,吓的翅膀使劲扑棱,然后从笼子里扔出来一块小石头砸人。
小鹤狠狠瞪了鹦鹉一眼,心想这家里连只鸟都这么烦人。
第四十七章 撇清
望月湾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仆妇丫鬟挤满了堆,解时雨一露面,立刻被解大夫人一把搂住。
“时雨啊,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再找不着你,我就得活活急死在这儿。”
她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又重重拍了解时雨一巴掌,再拉着她上下左右的看了一遍。
解时雨轻声答道:“伯母,这边蚊子多,我睡的不踏实,还回那边厢房睡去了,听到失火就赶了过来。”
“没事就好,”解大夫人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住在这里,你大伯父一个朋友,喝多了竟然摸到了半月湾,打翻了烛台,起了这样大一把火,苏嬷嬷这个老货还烧了安息香,一行人睡的跟死猪一样,差点将我的节姑烧死在里头,这个祸首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三言两语,就将张闯之事撇得干干净净。
解时雨只点头,不作答,仿佛是对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一般。
她望着烧的只剩下个残架子的楼阁,心想自己要是没逃出去,现在又是个什么光景?
张闯应该已经霸王硬上弓了,而解家的人也已经捉了奸,再顺势而为的将她送人。
从此以后,她便会消失在京城,而解清则踩着她的人生步步高升。
所有人都前途远大,除了她。
这一场火烧的还是不够大,没能够泄她的火。
解大夫人在灯火晃动之中,看解时雨那张苍白的脸,也觉得有几分阴森之气,看久了总有一种不详之感,便让她去看看节姑,明天等她处理完了这个烂摊子,再去看她。
等解时雨一走,解大夫人就沉沉的叹了口气,带着心腹之人去了解清处。
两口子关起门来说话,解大夫人忧心忡忡:“老爷,张闯找到了吗?”
解清长长的叹了口气,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望月湾失火,要是将张闯和解时雨都烧死在里面了还好,可眼下张闯下落不明,解时雨好端端的在府里,连根汗毛都没少。
按理说,张闯此时此刻——就算不成功,也不必逃跑,可为什么不露面?
至于后悔那是没有的,无毒不丈夫,哪个站在高位上的人,手是干净的。
他是一家之主,他一沉吟,解大夫人心里更加没底。
她也做出了一番自己的猜测:“解时雨应该是运气好避开了,张闯到了那里没见着人,一气之下点了把火,眼见火势大起来,心里一慌,趁乱回家去了也不一定。”
解清琢磨片刻,决定将这件事当做从没有发生过:“暂时先这样。”
好在他做事谨慎,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他又问:“节姑呢?有没有烧着哪里?”
节姑没被烧着,但也熏了个漆黑,在正房里大洗大刷,解时雨一进屋子,就见屋子里热气蒸人,到处都是香胰子的气味。
她一只脚堪堪迈进门槛,屋子里就飞出来一大块胰子,往她脑袋上招呼。
解时雨侧脸躲避,胰子砸在后面打帘子的小丫鬟脸上,小丫鬟捂着脸,鼓着两包眼泪,哭了一声。
节姑怒气腾腾骂道:“再哭就卖了你!”
小丫鬟咽下哭声,扭头出去了。
节姑没砸中解时雨,继续冲着她撒气,将一大杯滚烫的茶水泼了过来:“解大,你跑的倒是快啊,把我烧死了,你也跑不了,得陪着我一起死!”
茶水力不能支,半路就一泻千里了。
解时雨看着节姑被热水洗的通红,眉眼乌黑,眼珠子又大又亮,嘴唇红嘟嘟的,倒是个漂亮人,便在心里生出一点可惜之情。
这脑子未免太可笑。
她脑子里的思绪一通乱转,坏主意是无穷无尽的,她决定也找个机会对着节姑使一使。
满怀恶意的,她上前慰问了一番节姑,神情很是诚恳:“吓着了吗?”
这人是一定要落入她的陷阱中的,因为节姑是解清和解大夫人的宝贝,他们不当人,她也只有不当人,让他们尝一尝切肤之痛。
节姑这才消了点气,打了个嗝:“哼,我什么胆子,能吓着我。”
她是连洗带吃,现在肚子里装满了点心。
打完饱嗝,她又打了个哈欠,打发丫鬟似的一挥手:“睡去吧,这一晚上把我累死了。”
苏嬷嬷将解时雨送出门,并非要送她,而是告诉她这里没安置她的住处,让她自己回那边西厢房睡去。
解时雨笑着应了,自己慢慢往前走,瞧着是个寄人篱下的懂事模样,只偶尔露出来一点真面目。
第二天一早,她就直接去找了解清。
解清压根就不打算见她,西街出来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充其量认识几个字,跟她见面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