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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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弓弦一般被怒张开来,绷紧,而后静候着爆发之际。
弦鸣箭出,声势铿然。
这一箭果真直入靶心,只?是力道不?及他方才的锋入三分,这支笴并未能将前一支射落。
裴时行今日?备了一房箭,如此一遍遍教习,言行间赏罚分明,仿佛是个正派到不?能更正派的君子。
可他怀中的长公?主却感知到了其人心机,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虚伪君子裴时行控住怀中人不?断挺动的腰肢,口气威胁:“不?许挣,师父这是在教你,老实些。”
“师父,”长公?主怒而回首,“你也收回你的爪,老实些来教我好不?好?”
。
如此操练到十月间,长公?主的射艺一日?日?精进,阿隐也一日?日?长大。
她如今是满府最受看重的小主子,在一众傅姆女官的呵护下长的胖嘟嘟圆滚滚,也叫长公?主戳弄起?她时愈发顺手。
听雨目色几分无奈地看着殿下逗弄小主子。
“阿隐,喜不?喜欢阿娘同你玩?”
“吖——”
小姑娘丝毫不?觉阿娘的坏,被她用指尖点了左颊,竟还乖顺地偏过脸,又?让她点在右颊上。
妩媚多丽的美?人此刻失却端庄,也似个孩童一般惊喜抬眸,话?中几分得?意?:
“瞧,她喜欢呢。”
“是是是,”听雨笑叹道,“但是您也不?能这么欺负小主子呀。”
她也是到了如今才知晓殿下还有这般顽劣的一面。
不?似生了个孩子,倒好像寻了个心爱的玩具。
待小主子再大些,说?不?定这母女二人就成玩伴了。
摇篮中的阿隐也的确喜欢这个同她长着一般眸色的女子,一张小脸笑的娇憨可爱。
暖阁中不?时响起?婴儿清脆如铃的笑声和咿呀,自是一派和乐。
却是听雪步履匆匆赶进阁中:
“殿下,宫中传信,皇后娘娘这胎怕是不?太好了。鸾车已经备好,您快准备入宫吧。”
众人一时蹙紧眉头变了面色。
连襁褓中的小婴儿也好似感知到了大人的情绪,慢慢收了面上笑容。
元承晚一改方才的慵懒模样,即刻起?身便随着使者一同入了宫。
车轮粼粼踩过上京秋色,也多番搅乱元承晚的思绪,令她两弯娥眉蹙的更紧。
霜秋生寒,可待行至千秋殿,长公?主却无端感知到一抹更为凄凉肃杀的秋意?。
她先看到的是皇兄。
元氏兄妹二人都生的身材高颀修长,可元承晚凝目望去,此刻独立于高台之上的元承绎背脊微弯。
竟是前所未有的颓靡姿态。
他也无法同谁诉说?一二,便只?能兀自撑着身,将自己化作萧瑟秋风中一道孤寂悲伤的影。
长公?主的话?音在风中颤了颤:“皇兄。”
迎风孑立的皇帝闻言回身。
她蓦然对上一双被秋风吹红的眼。
“狸狸,你来了。皇兄无事,你去陪陪你皇嫂罢。”
帝王的脆弱亦不?容被人窥探,皇帝略略仓促地扭了脸,元承晚也在同一瞬温顺垂首,再不?敢窥探他面上的湿意?何来。
下一瞬便跟随千秋殿的女官一同转过步子。
长公?主方才居家陪阿隐玩耍,只?一袭淡绛裙衫,乌浓鬓发上不?簪钗环,并不?似以往华艳浓丽,但她通身气势丝毫不?减。
待走?出两步,便低声垂问身侧的女官:“皇嫂眼下境况如何?”
这位是谢韫身旁的得?力女官,她简略答:
“娘娘如今尚且须得?卧床,太医的意?思是不?必用药了,慢慢等着便是。”
不?必用药,慢慢等。
这话?中意?味便是谢韫腹中子已无生机,只?需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待那个孱弱的胎儿自己滑出母体便是。
可是这对谢韫又?是多大的残忍呢?
她心头一绞,话?音却沉了几分:“还有呢?”
那女官诧异于长公?主的敏锐,抬头觑她一眼,话?亦说?的有些吞吐:
“还有便是……此次落胎,娘娘她恐怕……”
元承晚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这样残忍的母子死别,在过去的五年?间,谢韫已然经历过两回。
她本就是柔弱女子,每一次从她体内剥离的又?岂止是一个了无生机的孩子呢?
还有一个母亲的点点血泪,被掩在端庄脂粉之下的无言哭喊。
谢韫柔若经霜蒲兰,若这个孩子再落下去,她此生也难有孕了。
“那不?谈此事,这遭过后,皇嫂的身体可还能被调养起?来?”
她更怕的是这种三番两次的摧折会于谢韫的寿数有碍。
“奴婢亦不?知。”
长公?主的步子不?自觉加快,旷然宫道间回荡着蛩音,却只?能无头无脑地撞在各人心上。
待入得?殿中,谢韫被掩在锦绣帷帐之后,压在华美?衾被之下,沉沉无知觉。
“娘娘适才才睡下的。”脚踏上的小宫女亦是一双绵红泪眼,低低禀道。
元承晚颔首,将步子放得?极轻,欲要?亲自上前一观谢韫面色。
这千工拔步床台高面阔,镂金刻凤,可谢韫躺在里头,只?占了极小的一片地儿。
元承晚凝她半晌,弯身悄悄将她一截伶仃惨白的腕塞回被子里。
谢韫生的极美?,下颌尖尖,额面秀致。
哪怕此刻无知无觉地阖眸,亦能看出些惹人怜爱的柔婉。
可元承晚记得?小皇嫂方成婚时,一张面庞带些稚气,笑起?来团团如满月,无阴无翳。
她这些年?渐渐成熟起?来,成了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皇后,素日?也常同她讲那套妇必敬夫的道理。
谢韫说?哪怕是皇兄,闭起?门来也需她多哄着他些。
元承晚不?知她是怎么去哄。
可是这样一个冷漠多谋的君王,一个在此刻都不?愿在妻子面前露出泪眼,与她分担苦涩的丈夫,她若要?哄他,又?该花去多少心思呢?
她若哄好了他,又?有谁来顾她呢?
元承晚倚坐在床头许久,终究没等到谢韫苏醒。
临走?前,长公?主替皇嫂掩起?帐幔,径自离开。
她尚有一件紧要?的事须得?问问皇兄。
元承绎仍在方才的高台之上,元承晚却不?知他这冷风是为谁而受。
与其在这里自苦一般地吹着冷风,何不?如陪到皇嫂身边,以丈夫的肩膀与她分担些许伤痛,带去安慰。
“皇兄——”仿佛连她的声音也要?被吞没在风中。
元承绎再回过身来,又?是一副深沉难测的面孔。
方才的片刻脆弱已然被化解在冠冕龙袍之下,被化解在他沉沉难辨喜怒的眼中。
“皇嫂她睡了过去,”长公?主微微被风吹的眯了眸,捋开唇畔碎发,道,“若当真的话?,皇兄你预备怎么办,皇嫂她……”
“狸狸,”
元承绎出声打断了她,话?音同他的意?志一般,沉硬如钢,却冷酷无比:
“皇家不?能没有继承人,你知晓的。”
元承晚哑然,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头。
皇兄登基七年?未曾选过秀,若此番当真决意?如此,自己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劝诫一二。
于天下,选秀之事乃是世家乐见其成的,他们亟需从自己族门中贡献美?人,腰肢如柳唇如蜜,就此软化君王的意?志。
于私,她身为天子亲妹,她不?该说?什么。
可是她在此刻仍多了句嘴:
“皇兄,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她这五年?吃了太多苦。若……若你当真,当真要?有那一日?,你莫要?负她。”
元承绎未答。
她却执着地望着皇兄的眼,要?等一个回答。
于是谁人都没有留意?殿角处消失的一片衣袂。
正是方才带长公?主入殿的那名宫人。
她一贯受皇后器重。
而此刻正该沉沉睡去的谢韫也茫着一双眼。
那张素来绽着温和笑意?的美?人面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不?带什么表情,就这么漠然地盯着帐顶承尘。
仿佛要?同她腹中那个被放弃的孩子一道,就此被湮没于这金玉堆出的巍巍皇城之中。
第40章 无爱
长公主跨出丹凤门时; 秋日高阳正至天中,惨淡地散露出白光。
可她并未直接归府,她尚且同人?有约。
按她原本设想; 自己同阿隐玩上半天,及至午间整饬过仪容,便可去见李释之。
长公?主生有玉蕊琼英之貌,不必雕琢便已是绝色; 可她一贯喜欢在外人面前严妆华服。
仿佛着上另一层银甲; 可令旁人?心生畏惧。
但此刻已来不及了?; 她整了?整身上素裳; 吩咐马仆径自将?鸾车驶至玉京楼。
李释之已在此候她多时了?。
白面温文的?男子见她入来; 躬身徐徐行了?个礼。
抬起眼眸时,唇角笑意温润如?昔; 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
李释之家学甚严; 自己生性也孤高清许; 素日从不愿涉足这等娱游之地。
可哪怕元承晚将?他约在了?闻名上京的?销金窟脂粉堆里; 他也生不出半分不情愿。
儒雅的?男子有礼有节; 连目光都?在一瞬对视后便轻轻落在她眉间; 十分克制。
而后颊侧酒窝不知不觉间深了?些许。
她并未如?往日一般严妆; 仅一身家常的?温婉模样?便来见他,李释之心头莫名起了?些热意。
可长公?主要直入正题; 他也能极快地肃下心神:
“李卿; 听闻皇兄授你入三法司,从旁佐助徐汝贤和桑仲玉纂修法典?”
李释之颔首,恭敬拱手拜谢:“多谢殿下赐臣良机。”
他之前的?确心有篇章; 但终归未能成体统,那篇得了?圣上青眼的?《盐铁新论》亦是在同元承晚有过一番长谈后; 才被她点化而成的?。
“卿家多礼,”元承晚不欲同他拘泥在这些客套之上,“本宫今日诏你,是有一惑要请教于你。”
李释之谨肃神情,垂下眼眸细听。
“商贾重?利,趋易避难,本宫听闻有人?提议在十三道的?僻闭之塞设常平盐仓,每岁食盐皆交由官府押送。”
对面的?男子颔首。
不止如?此,他还知这提议之人?并非旁人?,正是晋阳长公?主的?驸马,裴御史。
“本宫以为此计甚妙。”
她朱唇染笑,一瞬开颜:“只是此为一计,另一计不知可有定夺?”
“卿家以为,如?何缉查私盐?”
李释之话音缓徐,温润如?其人?:“其实十三道为防私铸兵器,于各漕运通衢要道,都?有派驻兵员查探往来。”
“如?今三司大人?们?的?构想是就场粜盐,就便运销。那么各道之间本就有措可防,臣以为此为一计;
“但除此之外,更应置下巡院,主调人?马专门查惩奸盗贩私之人?。”
“若论及缉查私盐一事,扼制漕运远比陆运更为关键,故臣以为,若置巡院,首推江南道,其乃东南都?会?,商贾如?织,河道通行环错若绳网,其下半数治郡皆为行盐地区。”
“若江南道的?水清了?,天下的?盐也就不愁了?。”
元承晚目光赞许,李释之果?真不愧她旧年慧眼赏识。
“卿家思?谋缜密,本宫受教。那日后便待卿家施展了?。”
李释之面色微红。
下一瞬却敏锐地自长公?主的?话中听出了?什么:“殿下要臣……”
“不错。”
她琥珀眸中流溢出别样?的?神采,牢牢摄住对面的?年轻男子:
“扬州当汴河之冲,富商冠绝,本宫要你去做这个巡院使?。”
李释之凝住她眸子,半晌未敢言,甚至忘了?呼吸。
……
长公?主自出宫建府便时常混迹于玉京楼,论及对楼中布局结构的?了?解,想必同楼主樊娘不相上下。
她同李释之会?面的?这间厢房乃是特制而成,外人?并不能知晓。
二人?于其间详谈甚久,窗外裙裾翩跹的?女娥素手燃起灯火,一盏盏渐次亮起,连缀成一片星河。
直至整栋楼阁被妆点成花光金影的?人?间天堂,长公?主方止了?对话。
“卿家之慧略,乃我大周之幸。”
飒气明艳的?女郎以这样?一句赞誉为今日长谈做了?终结。
李释之压抑下心头的?欢悦,复又深深一礼。
他同她相识五年,她一向不吝啬金银,亦不吝啬对旁人?展露出绝代的?风华傲致。
不吝啬自那张娇艳的?红唇间吐出令人?心脉沸腾的?赞美。
可旁人?若为她倾尽生死,在时喜时忧的?甜蜜中煎熬干最?后一滴心血,却至死也无法自那双剔透如?琥珀的?眼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她生若神女,便当真是无情无爱,故而也能无碍无伤。
李释之在身后久久凝望那一抹倩影,而后化作唇畔一抹怅然笑意。
长公?主自香气满盈的?玉京楼出来,回望一眼这在夜间显露出满阁金玉的?幻境。
阁中有人?正在忘情歌舞,觥筹交错间抛却人?间万古长愁,花窗也遮掩无数人?间情仇。
可这一切都?同她无关。
她独自一人?自熙攘人?群、喧阗坊市中穿行而过,轻装简行,步履悠游地行在归家途中。
未免招摇,元承晚午间便让马仆驭车回府,也没有带任何随身仆从。
眼下天色渐昏,华灯初上,重?回这一片人?间烟火里,长公?主忽而忆起旧事。
她同裴时行成婚前也曾在玉京楼约见过一面。
只是彼时他二人?针锋相对,她尚未自那场尴尬难言的?情。事中完全消除对他的?怒意,他一句“负责”便又叫自己生了?恼。
未料时光推移,她同他结为夫妇,心意相通,还一同养了?个小阿隐。
天边轻云浓淡,渐次铺就漫天红霞。
这个时辰,裴时行约莫将?将?下值归府。
阿隐也该睡起了?,乳母会?喂她一顿,而后轻轻拍抚她柔嫩的?脊背。
若手法拍对了?,这小人?儿便会?打出响亮的?一声嗝来。
小婴儿被拍出奶嗝本是常事,可有时倒将?她自己吓一跳,睁着一双灵气的?眼左瞧右瞧。
长公?主眼前仿佛浮现女儿的?娇憨模样?,不自觉牵出了?更多的?笑意。
直到她回府面对这一潭乱象。
门房处面色微肃却略有闪躲的?仆人?便叫长公?主轻轻皱了?眉。
可她并未多言,直至行过照壁,恰恰好与?听雪对上。
这小女官不知已在这处候了?她多少辰光,一双手冻的?冰凉。
却难得不顾礼数尊卑地攀上前来,话音里带了?浓浓的?哭腔:
“殿下终于归了?,小主子午后便烧了?起来,哭的?厉害极了?,药也喂不进去。”
元承晚当即便变了?脸色,提起裙裾奔入主殿。
听雪随她一同拔足,又连忙道:
“您别急,驸马一早便归,后来他哄着小主子喝了?药,眼下已经退下去了?。”
自有了?裴隐,元承晚才知为人?母要担起怎样?牵肠挂肚的?一番痛苦。可一望到那柔软的?小人?儿,再多的?苦也酿作心头甜蜜。
女儿未满三月,元承晚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若烧的?痛是什么滋味,她自个儿说不出话来,旁人?也不知晓她痛在何处。
婴孩究竟能不能喝下那些苦涩刺喉的?药汤?阿隐这一日又遭了?多少罪?
长公?主再不敢细想脑中千百疑问,终于奔到主殿。
耳边是她自己急奔过后的?喘声,隐约还有内殿传来的?婴儿哭声,一声声的?,像是一柄刀在刮她的?心。
“本宫说过今日会?在玉京楼同李释之会?面的?呀,怎的?没人?去通传我一声?”
她又急又怒,话间也被女儿的?一声声啼哭激起了?泪意。
听雪终于憋不住眼眶中忍到生疼的?泪意,落下两行泪来:
“驸马不让奴婢们?去唤您。”
元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