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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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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说呀!”泰里埃吼叫着,不耐烦地弹着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开始说道,“这不是那么好说的,因为……因为虽然他们的气 
味到处都好闻,可是他们并不到处都是一个味儿。长老,您可明白,就以他们的脚 
作例子,它们的气味就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不,更确切地说是像奶酪…。 
或者像黄油,像新鲜的黄油,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他们的 
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而在头部,即在头顶上和头的后部, 
那几头发卷了起来,长老,您瞧,就在这儿,在您已经不再长头发的这个部位……” 
她轻轻地拍拍泰里埃的秃头,他对这滔滔不绝的蠢话一时竟无言以对,顺从地把头 
低下来。“……在这儿,确确实实在这儿,他们散发的气味最好闻。这儿散发出焦 
糖味,这气味那么甜,那么奇妙,长老。您想象不到!假如人家闻到他们的气味, 
那么一定会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孩子。婴儿的气味必定是这样, 
而不是别样。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气味,他们的头顶上根本没有气味,例如这个杂 
种,他的气味比冷空气还不如,那么……您想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好了,长老, 
可是我,”她铁下心来,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对在她脚前的提篮投以厌恶的目光, 
仿佛篮子里装着癫蛤蟆似的,“我让娜·比西埃决不再把这个带回家!” 
    泰里埃长老缓缓地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只手指持几下光秃的头,仿佛他要理一 
理头发,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闻闻。 
    “像焦糖……?”他问道,并试图恢复他那严厉的音调,“…焦糖!你知道焦 
糖吗?你已经吃过了?” 
    “没有直接尝过,”乳母说道,“但是我有一次到过圣奥诺雷大街的一家大饭 
店,我看到人家是怎样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药味道非常好闻,我始终 
忘不了。” 
    “好了,够了,”泰里埃说着,把手指从鼻子底下拿开,“你别说了!在这样 
的水平上继续和你交谈,对我来说尤其费劲。我现在可以肯定,无论出于何种理由, 
你都拒绝继续喂养托给你的婴儿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并把他送还给他的临时 
监护者圣梅里修道院。我觉得难过,但是我大概无法改变。你被解雇了。” 
    他拎起提篮,再次吸一口风吹过来的热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 
    泰里埃长老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不仅研究过神学,而且也读过哲学作品,同时 
还从事植物学和化学的研究。他颇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诚然、他并未像某 
些人走得那么远对圣经的奇迹和预言或圣经本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即使严格地说, 
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释它们的,甚至它们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触的。他情愿不接触这 
些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令人不快,只会把他推到尴尬不安和危险的境况中,而在 
这种境况中,正是为了永顺其理智,人们才需要安全和宁静。但是他最坚决反对的, 
则是普通人的迷信行为:巫术,算命,佩带护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唤或驱除鬼神, 
满月时的符咒骗术等等——在基督教巩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后,这些异教的风 
俗习惯远没有彻底根除,这确实令人悲哀!所谓的着魔和与恶魔订约,如若仔细地 
进行观察,绝大多数情况也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恶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须否定的,恶 
魔的威力是值得怀疑的,但泰里埃不会走得这么远,这些问题触动了神学的基础, 
对于这些问题作出结论,那是其他主管部门的责任,而不是一个普通僧侣的事。另 
一方面,事情非常明显,即使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例如那个乳母,坚持说她发现有 
魔鬼骚扰,魔鬼也是决不会插手的!她自以为发现了魔鬼,这恰恰清楚不过地证明, 
这儿是找不到魔鬼踪迹的,因为魔鬼做事不会笨到如此地步,竟让乳母让娜·比西 
埃发现它的马脚,况且还是用鼻子!用原始的嗅觉器官,五官中最低级的器官!仿 
佛地狱就散发出硫磺味,而天堂却是香味和没药味扑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 
黑暗、最野蛮的史前时代,当时的人还像野兽那样生活,他们还没有锐利的眼睛, 
不能识别颜色,却自以为可以闻出血腥味,他们认为,从敌人中可以嗅出朋友来, 
从吃人的巨人、粮形人妖和复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他们把发臭的、正在冒烟 
的火烤供品带给他们残暴的神。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胜过用眼睛。在原始 
信仰的最后残余被消灭之前,或许上帝赐予的理智之光还得继续镇射千年之久。 
    “啊,可怜的婴儿!清白无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篮里睡觉,对于别人厌恶你 
却一无所知。那个无耻的女人竟敢武断地说你没有孩子们应该有的气味。是的,我 
们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齐杜齐!” 
    他把篮子放在两个膝盖上轻轻地摇动, 用手指抚摸婴儿的头部, 不时地说着 
“杜齐杜齐”,他认为这是安慰和抚爱儿童的一种表达方式。“人家说你有焦糖味, 
真是荒谬,杜齐杜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头抽回来,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可是除了闻到他中午吃 
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么气味也没有。 
    他迟疑了片刻,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接着他把提篮举起,把他 
的大鼻子伸进去,伸到婴儿稀薄的红头发恰好可以给他的鼻孔抓痒,就在婴儿的头 
上嗅了起来,他希望能嗅到一种气味。他不大知道婴儿的头部应该有什么气味。当 
然不会有焦糖味,这一点他确认无疑,因为焦糖就是糖浆,而一个生下来到现在只 
吃奶的婴儿,怎么会有糖浆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儿,有乳母的奶味。但是他却 
没有奶的气味。他可能有皮肤和头发的味儿,或许还有点小孩的汗味。泰里埃嗅呀 
嗅呀,期待着嗅出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嗅出一点儿汗味。但是他什么也没嗅到。无 
论如何也嗅不到什么气味。他想,婴儿或许是没有气味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婴 
儿只要保持清洁,是不会有气味的,正如他不会说话、跑步和写字一样。这些技能 
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的。严格地说,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发出香味的。事情就是 
这样,而不是别样!“少年追求异性,少女像一朵洁白的水仙花开放,散发出芳香 
……”贺拉斯不是这样写过吗?而古罗马人对此也有所了解!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 
体的香味——即一种罪恶的香味。一个婴儿做梦也从来不会见到肉欲的罪孽,怎么 
会有气味呢?他应该有什么气味?杜齐杜齐?根本没有! 
    他又把篮子放到膝盖上,轻轻地像荡秋千那样摇动起来。婴儿仍睡得沉沉的。 
他的右拳从被子下伸了出来,小小的,红润润的、偶尔碰到脸颊。泰里埃微笑着, 
突然觉得自己心旷神怕。刹那间,他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觉得 
自己已经不是僧侣,而是一个正常的公民,也许是个守本分的手工业者,娶了个老 
婆,一个善良热情的、散发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并同她生下一个儿子,此时 
他正把儿子放在膝盖上摇着,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齐杜齐……想到这些,他的心 
情愉快。这种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一位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膝盖上,像荡秋千一样摇动,杜齐杜齐,这是一幅 
像世界一样古老的图画,而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它总是一幅新的美的图画,啊,就 
是这样!泰里埃的心里感到温暖,但在心情上却是感伤的。       
第二节          
                                第二节                                     
    这时小孩醒来了。首先是鼻子开始醒的。一点点大的鼻子动了起来,它向上抬 
起嗅嗅。它把空气吸进去,然后一阵阵喷出来,有点像打喷嚏似的。随后鼻子撅了 
起来,孩子睁开眼睛。眼睛的颜色尚未稳定,介于牡赈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间. 
仿佛由一层新稠的面纱蒙着,显然还不太适于观看。泰里埃觉得,这对眼睛根本没 
有发现他。而鼻子则不同。小孩的无神的双眼总是斜着看,很难说在看什么,而他 
的鼻子则固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泰里埃有个非常特别的感觉,仿佛这目标就是他, 
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脸部中央两个小鼻孔周围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 
在鼓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小的鼻器宛如种植在国王植物园里那些肉食小植物的 
壳斗。像那些壳斗一样,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发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气流。泰 
里埃觉得,仿佛这小孩是用鼻孔来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锐利而又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比别人用眼睛看得还要透彻,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从他泰里埃发出的、而他又无法 
掩盖和无法收回的某种事物……没有气味的小孩不知羞耻地嗅他,情况就是如此! 
他要彻底地嗅他!泰里埃倏地觉得自己散发出臭气,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 
不干净的衣服有臭味。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样子很丑,觉得有个人好奇地 
盯着他看,而此人对自己的一切是从不放弃的。小孩似乎在透过泰里埃的皮肤嗅着, 
一直嗅到他的内心深处!最柔情脉脉的感情和最肮脏的念头在这个贪婪的小鼻子之 
前都暴露无遗。其实,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东西,一个 
经常撅起。鼓胀着和颤动着的有初动小器官。_泰里埃浑身毛骨悚然。他感到恶心。 
他扭歪了鼻子,仿佛闻到了根本不想闻的恶臭味。亲切的念头已经过去,如今是与 
自身的血肉相关。 父亲、儿子和散发香气的母亲的多愁善感的和谐情景已经消失O 
他为孩子和自己设计得很好的、舒适地围裹着的思想帷幕已经撕了下来:一条陌生 
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只怀着敌意的动物,假如他不是一 
个审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刚产生厌恶感时就把这小孩抛出去了,就像 
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丢出去一样。 
    泰里埃猛一用劲站了起来,把提篮放在桌上。他想把这东西弄走,越快越好, 
越早越好。 
    这时小孩开始叫起来。他眯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红的潮激发出刺耳的令人讨厌 
的声音,以致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摇篮子,喊着“杜齐杜齐”, 
目的是要这婴儿安静,可是婴儿叫得更响,脸色发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号叫而要 
爆开似的。 
    滚吧!泰里埃想,马上滚,这……他想说出“这魔鬼”,但尽力控制自己,尽 
量忍住……滚吧,这魔鬼,这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滚到哪里去?在这个地区 
他认识的乳母和孤儿院足有一打,但是离他太近,他觉得这像是紧贴着他的皮肤, 
这东西必须滚得远些,滚得远远的,让人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人家不会隔一小时 
又把他送回来,他必须尽可能送到别的教区,送到河对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墙外, 
送到市郊圣安托万,就是这样!这哭叫着的小孩必须到那里去,往东边去,远远的, 
在巴士底狱的那一边,那里的城门在夜里是锁闭的。 
    他撩起教士的长袍,提着发出号叫声的篮子跑动起来,他穿过街头巷尾嘈杂的 
人群,奔向圣安托万市郊大街,顺着塞纳河向东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 
到夏鲁纳大街,来到街的尽头,在这儿的玛德莱娜·德·特雷纳尔修道院附近,他 
知道一个叫加拉尔夫人的地址。只要给钱,加拉尔夫人对任何年龄和任何人种的小 
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闹的小孩交给她,预付了一年抚养费,然后逃回城里。 
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脱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脏东西一样,然后从头洗到脚,跑回卧 
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划了许多十字,祷告了良久,最后才轻松地沉入梦乡。 
    加拉尔夫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饱经沧桑。她的外表看上去与她的实 
际年龄非常不相称,相当于实际年龄的两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极像具少女的木乃 
伊;在内心世界方面,她早已死亡。她还在儿童时,她父亲有一次用火通条打在她 
额头上,即紧靠鼻根的上方。打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嗅觉,丧失了人的冷热感觉乃 
至任何激情。随着这一台,温存和憎恶、欢乐和绝望,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陌生。 
后来一个男人同她睡觉,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生孩子时同样是感觉麻木。她对死 
去的孩子毫不悲伤,对活下来的孩子也不高兴。她丈夫用鞭子打她时,她一动也不 
动,而当丈夫在主宫医院死于霍乱时,她也不觉得轻松。她惟有两种感觉,就是: 
每月偏头痛到来时,她的心情稍许变得阴沉,而当偏头痛逐渐消失时,她的心情则 
变得稍许开朗。此外,这个像死去一样的女人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另一方面…或者也许正是由于她完全失去感情冲动的缘故,加拉尔夫人具有一 
种毫不留情的纪律观念和正义思想。她不偏爱委托她抚养的小孩,也不亏待任何一 
个小孩。她每天只给小孩安排三餐,绝不多给一小口饭吃。她给幼婴每天换三次尿 
布,直到他们满一周岁。满一周岁后哪个还尿裤子,他并不挨骂,而是挨一记耳光, 
被罚少吃一顿饭。伙食费的一半她用于寄养的小孩,另一半归她自己,分毫不差。 
在东西便宜的时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在困难时期,她也从不多掏一个苏,即 
使关系到生死存亡,一个子儿也不加。因为那样做,她觉得生意划不来。她需要钱。 
她对钱计算得特别精确。她老了要买一份养老金,要积攒许多钱,以便她可以死在 
家里,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官医院。她对丈夫的死本身无动于衷。但是她对他同成 
千上万个陌生人一起集体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单独死去,为此她需要 
伙食费的全部赚头。在冬天,寄养在她那里的二十多个小孩会有三四人死亡,但是 
她的情况总还是比其他大多数私人育婴户好得多,并远远超过大型的国立育婴堂或 
教会育婴堂,那儿的婴儿死亡率往往高达十分之九。当然,自会有很多来补充。巴 
黎每年产生一万多新的弃儿、私生子和孤儿。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加拉尔夫人办的育婴所对于小格雷诺耶真是天赐之福。他若是在别处,或许活 
不下来。但是在这个没有感情的女人这里,他却茁壮地成长。他有坚强的体质。像 
他这样的人既然能在垃圾堆里安然活下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世界淘汰。他可以 
连续数日喝稀汤,他喝最稀的牛奶就能度日,消化得了烂菜和腐烂变质的肉。在童 
年时期,他出过麻疹,害过痢疾,出过水痘,得过霍乱,曾落到六米深的井里,胸 
部曾遭开水烫过,但他活了下来。虽然这些给他留下伤疤、破裂和疮痴,使他的一 
只脚有点畸形,使他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可是他活着。他像有抵抗力的细菌那样顽 
强,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它安静地停在树上,靠着它在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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