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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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兵被这般凶狠的屠戮吓到,一时不敢近身。苏六眼中杀意凌凌,长剑毫无拖沓,侧身出招,剑身穿喉而过,那唐兵尚不及惨叫,已倒地呜呼。
其余几个唐兵连忙拽马退后。对方武功太高,向前无疑是送死,想逃走却也不敢。这一迟疑,瞬间也成了苏六剑下之鬼。
身边的唐兵都杀光了。苏六稍作喘息,甩了甩滴血淋淋的剑,便欲打马再战。
后心陡然一寒——那是风,长枪疾刺而至的风,相离不足一指,凭他武艺盖世,也断然躲它不过!
电光石火,变数又生。好似金铁碎裂之声从后心处传来,紧接着听见一声闷呼,伴着重物倒下的声响。
回眸间,旧颜宛在,故人重逢。
不,不对!他不是故人,是仇人!
苏六勒转马头,冲入敌阵之中,再不回首。
何鲲提起业已残破的长枪,跟着杀了上去。
人影马形,交织绰绰。枪刀叮当,厮杀呼号,谱就一曲独属于烽火沙场的悲歌。这支歌,苏六听了整整三年。何曾料想,当初的心血来潮,竟成全他三年戎马生涯。
眼底深处,白衣如雪,翩然若仙。他……是谁?
云、云哥哥?!苏六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忘了出剑,忘了防卫,甚而忘了身处何地,不管不顾地驱马奔去。
“小心!!”
这声疾呼,如裂帛之号轰得两耳嗡嗡作响。
苏六被一股大力推下马背。落地的刹那,眼前晃过何鲲折成两截的长枪,还有他苍白的面颜。
奈何躲也躲不过。
“为什么要救我?谁让你救我了?!”苏六使劲撑起身来,一把搡开何鲲,吼道,“滚!”复又挥剑斩落了几个唐兵。
何鲲驻着断枪,捂住左肩。周围都是敌兵,但没一个再能伤他。苏六发狂一般死命拼杀,剑剑嗜血,几乎将那些来犯之敌大卸八块。何鲲的目光捕捉到少年眼角一抹细痕,带着未干的水迹,握枪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两年了,整整两年,他目睹他笑靥幽幽,他泣不成声,他调皮,他愤怒……明里暗中,他看过他太多表情,可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楚仔细。
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痛欲绝。
何鲲扔了断枪,捡起地下散落的枪戟,长嘶着杀将过去。伤口迸出的献血,将铠甲都染红一片。
苏六忽然从梦中惊醒。
拭去额角冷汗,竟湿了一手。按住心如鼓捣的胸膛,犯了疑惑: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年战况缘何依旧记忆犹新?自己又怎会梦到他,那个……仇人?
其实,也并非很久,只有两年,两年不到。如今是显徳四年,十一月。
又是一个冬日。
苏六长噓了口气,像是在叹息,可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叹息的呢……
摇摇头,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奈何一闭眼,何鲲负伤鏖战的身影再次横冲直撞了过来,惊得他又一屁股坐起。
这么坐着也不知过得多久,凉意涌上,他却不挪不动,好像在等待有谁会给他披上一件冬衣,说上一句“快睡吧,天亮了还得赶路”之类的话……
如是想着,东方果然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很快,又将踏上歼灭南唐的征程。苏六盯着看了半宿,最终垂了脑袋,轻声唏嘘。
旁人如何能明白,三四年来,他从一名禁军骑兵做到了大剑直,不久前又荣升内殿直,图的究竟是什么。
三年,抑或那十一年,不能忘,也无法忘。
二百里濠州,淮南之险,兵家必争之地。
在苏六的记忆中,这是大周第三次攻打唐国,也是皇上第五次御驾亲征。淮河水波涛依旧,水位却比先前三季下降不少,正是渡河而涉的好时节。只有睿智若柴荣者,才能将天时地利运用地如此合宜。
天子如此,乃社稷之幸,军士之福。苏六多年来甘愿随他北战南征,所求的也便是一个千秋社稷,一个桃源般的太平盛世。
纵然曾经渴望的那个桃源,早已不在。
天色暗沉,苏六驾马紧紧跟着一众班直护卫于天子近侧。两路骑兵,及之两路最新组建的水师军团,齐头并进开向濠州。
自打今年三月寿州失陷后,南唐方面加强了军防,在濠州城外布设了立栅和水寨,另有数万精兵、百余战船把守城池。不过周军亦早有准备,在柴荣的统领和各员将帅的指挥下,训练有素的周国亲兵从容进发。柴荣再一次身先士卒,带头冲向敌军。苏六叱马紧随,无论何时,他都必须当心皇上的安危。
金鼓声中,一场战役拉开了序幕。
虽然已非初次亲临两军交战,然每每到得这种时刻,激扬的血便会沸至全身,只想化成一只怒兽,杀入战地斩将屠兵。兴许他苏六天生便属于战场,战争可以让他忘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唐兵端的生猛,虽处下风却是愈挫愈勇,大有破釜沉舟之势。苏六见远处杀来几员南唐大将,恐仓促之间有什么闪失,当下回马喝道:
“保护好皇上,我去会会他们!”
那边厢几个唐将望见周天子之骑驾,正要冲杀上去,忽见一名年轻骑兵身挎红缨长剑,如离弦之弩叱咤而来,瞬毙数人,犹若无阻,直捣千军。
那些唐将见来者汹汹,知其厉害,忙换了战术一齐出枪,堵死了苏六面前三路。本以为如此就算伤不了对方,也定能将其逼退。哪想那苏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七尺高,脚尖点过枪杆,半空中借力翻转,手中长剑长眼一般送入了一员唐将的后心。
眼见一员大将顷刻毙命,余下两个大惊失色,不敢恋战,朝苏六虚晃一枪打马欲逃。苏六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两个敌军主将,夹马追上,这时却听一声惨叫,原来一个挡了去路的周国骑兵被他们一枪打落下马,马蹄子狠狠踩过他胸前,眼看是不活了。
苏六顾不上追击,下马搀起那个骑兵,连声急唤:“小栓!小栓!”
小栓强撑一口气,将一件物事放入他手中:
“给……鲲哥……”瞳光渐敛,大股献血涌出口中,急促的呼吸也淡弱下去,“照顾……好……我娘……”
苏六低头看着,见手中躺着一把短刀,好生眼熟,眼熟到令人憎厌。就是这把刀,夺走了他的云哥哥,夺走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是没有察觉,那小栓之于何鲲,之于他,意味着什么……如今,小栓死了,那个对他心怀芥蒂的小栓死了,而何鲲,何鲲……
去年那一战,他身负重伤,被抬回时奄奄一息。在营地救治了一段时日后,皇上恩准他告假回乡。这一去,自此,便杳无音讯……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苏六将小栓放在马背上,手起剑落,劈杀了一名近旁的唐兵,翻身上马,踏着尸骨铺成的血路冲锋陷阵。
小栓,终究也算得我欠了你一回。你的账,我的账,还有,云哥哥的……我都会让他一一还清!
何鲲,你且等着,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别想逃!
光阴荏苒。苏六没想到,这一等,便又拖了三年。
三年间,风云再起,地覆天翻。显徳五年,南唐败于后周,尽献江北两县十四州。六年六月,周世宗柴荣驾崩,其幼子恭帝柴宗训继位。随后,升任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于翌年上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定国号为“宋”,改元建隆,青史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当苏六从新皇手中接过殿前司副都头的委任状时,心潮并无任何起伏。反倒是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自称何鲲同乡之人风尘仆仆来到汴京,说是受托将此信转交与他。
信札很薄,里头却不知另装了何物,摸上去小小的、硬邦邦的。无端的,苏六有些不敢拆开来看,他不知信中写了什么,而何鲲又会与他说些什么。奇哉怪哉,明明是对方连年来躲躲藏藏,明明是对方亏负了太多太多,何以如今心虚着慌的却是自己?
安顿好那个信使在府上歇脚,苏六喝了两口蒲中酿,方就着灯火烤化了封蜡。抽出信纸,那一件物事也便随之呈现。
却不过是一枚棋子。
苏六捏起那枚棋子细细端详。棋子两面各刻了个“马”字,并无特别。于是再展开信纸,从头读了下去。
再说那信使,交了书信后便自坐在东厅喝茶。才饮下一盏,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一人,还未看清是谁,便被他抓住两肩猛摇:
“他在哪里?何鲲他现在哪里?快告诉我!”
“苏都头……”信使按下对方的手,好言相劝,“且听小民禀报……何鲲,他……”
“他怎样?!”苏六心急如焚,信纸都快被他攥成了一团。
偏生那信使唉声叹气了半晌,也不说出下文。苏六心中咯噔了一下,哆嗦着问:“莫非……他有什么麻烦?”
信使垂下头去,低声道:“他……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局
皱巴巴的信纸飘然落下,“嚓”地一声轻轻挨了地。
“呃?什么意思?”苏六傻傻地问,“他走了,离开了华州?”
华州是何鲲的第二故乡,十八年前他离乡背井,曾在陕西华州逗留过一阵,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对外便称华州人士。
信使摇头叹道:“大约五年前,他从战场上回来后便一病不起……能熬过这些年,也算是造化了……”他话未完,“镪——”眼前白光大涨,颈边一凉,一把利剑架了上来。
“住口!”苏六突然怒不可遏,“鲲哥身子骨好得很,怎会说没就没?!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都头息怒!”那人慌忙摆手,“我真的是受何鲲之托前来送信的!信封里的棋子,大人也看到了吧?他说是你那副棋子中遗失的那一枚,大人拿出来比对一下便知!”
苏六一怔。五年来,他都再没摸过那个锦囊,更别说打开来查看了,当下收了剑直奔卧房,翻箱倒柜地从连橱最底下掏出锦囊,抖抖索索地拉扯收口的丝绳。这口子是他自己系上的,却也摆弄了很久。纸棋盘和棋子都还在,苏六将棋子一一分列,数了数,什么都不缺,独独少了一个“马”!
苏六颓然跌坐,手足发软,仿佛全身筋骨千截寸断。不知不觉,衣襟被泪水打湿了大片,头脑却变得十分清醒。
活了二十年又四载,从未如今日此时般清醒。
建隆元年春,二月,华州。
踏过一片平原,翻过几座小山。一路上春意初现,无数霜枝闹新蕊,黑土萌脆芽。它们如此贪恋尘世,千方百计辗转求生,只争今朝之好,罔顾来世之殇。
苏六艳羡花草的豁达,卑于自身的鄙陋。就如他眼下求活,只为着再去见一面何鲲。
去看一看他的墓。
他知此番冥顽,却又实在无法解答这苟延残喘的意义,何在?
“我到今日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不贪生之人,只是他们弄丢了赖以生存的东西,活不了。”苏六对着那一方小小的石碑喃喃自语。
何鲲的坟砌在山脚,树荫如盖,很不起眼。这住处与他太不相称,明明那般高大的架子,疏狂的性格,何以要屈居斗石之下?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选择去死。”苏六抬眼,眸子晶光闪亮,“我们都是战士,你想要的,也是我所求的。只是……你不该瞒我……那么久……”
复又垂下眼帘,良久再没说一句话。直到一阵山风吹过,才恍然想起遗忘了什么。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兀地自后传来。
“什么啊,我以为你会很难过呢。”
苏六猛然回头,见是那个带路的信使,便道:“你还在这儿?”
“在这儿的可不只小民一人……原来何鲲的牺牲如此不值啊,他都挂了也没见你掉一滴泪,唉……”那人摇头大叹,末了朝树林子里喊道,“你还是出来吧!扮龟儿子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他在和谁说话?苏六满脸疑惑地张望着。
“你倒是出来啊!”信使吼道,“真他妈想装死一辈子么?!”
苏六瞪大眼睛,看着树林深处一点点向前挪动的阴影。是个男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可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近些,再近些……
一双浓粗长眉首先跳入视野,眼耳口鼻,依次露显。
苏六揉揉眼,使劲瞪着,是何鲲,是他没错!
鲲哥。他的鲲哥。
这是梦吧……
既然是做梦,那就一定不能让他跑了,一定不能……再让他跑了!
苏六拔腿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将对方紧紧抱住:“鲲哥!”
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未敢松懈一分。梦里的触感竟如此真实,甚至嗅得着他衣裳淡淡的皂角清香。苏六把头埋入他的颈窝,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止住雨泪肆虐,抵住不断抽搐的双肩。
他知觉何鲲环住他背轻轻拍着,便摸索着捉了他手,放到胸前,温和的暖意让他舍不得放开。
“阿六,对不起。”何鲲在苏六额前轻啄,“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会假传死讯。”说着替他拭了拭腮帮。
“说这些做什……什么?!”苏六触雷一般,将手缩回,退了一步,“你……没死?”
何鲲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嗯。”
苏六皱眉,像是在确认他的虚实,再四下扫了两眼:“那……这不是梦了?”
“不是梦。我活着,我没死。”何鲲微微笑起来,“阿六……”
一记掌风,切面而过。何鲲眼疾手快抓住苏六手腕,接下了一招突袭,却见对方又横腿扫来,忙身形一挫,让了开去。岂料苏六不依不饶,一招连环套打使将出来,何鲲“诶哟”一声,捂着肚子坐倒。
“何鲲!”信使跑过去,搀住他道,“你怎样?”
何鲲摇头,脸色却着实好看不到哪里去。
“苏都头你这是干嘛?你也知何鲲那一次伤得很重,这些年都没好透,怎经得拳打脚踢的?”那信使颇为不忿。
苏六停了手,茫然失措。
他的伤……
“方才还痛哭流涕的,怎地翻脸比翻书还快?”信使没好气地道。
听见这话,苏六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想到方才他与何鲲之种种竟被个旁人尽收眼底,只恨不能钻入地缝去。
“少穆,别说了。”何鲲缓过了气,道,“终究,我欠他,一条人命。”
话落,微暖的空气结了冰霜。
一条人命!
苏六闭上眼,搜寻藏于记忆深处的那一道雪衣白影,却发现已然模糊。
云哥哥,云生烟……
“信上所写,都是真的么?”他听见自己话音颤抖。
“若你不想,便当它是假的吧。”
苏六怆然转身,机械地迈出一步。
云哥哥,为什么你……
七年前。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进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云生烟压平了白衣袖口的一道褶子,执了折扇慢吞吞从铜镜前踱过。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劲装打扮的蒙面人,腰扣短刀,抱拳而立。
“把苏六交出来,我就走。”蒙面人道。
云生烟微有动容:“原来是来找人的。不过,这儿没有叫苏六的,阁下还是请回吧!”见对方不动,道,“阁下还有事吗?”
“救不回人,我不会走。”蒙面人道,“你和李存环的诡计,我都听见了!好一个卑鄙龌龊!”
云生烟浅笑:“既然如此,想必阁下也清楚在下绝不仅仅只是李大人的幕客吧。所以奉劝阁下尽早离开的好,否则让李大人看见你我同处一室,可就说不清了。”
蒙面人气道:“阿六与你情同手足,你却为着一己之私要将他推入火坑!你喂他服的药汤里加了一味五毒散,可令人昏沉嗜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