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平安-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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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朕的辰儿最近着实不乖,卿可有什么药能让一个小孩听话的。你知道”肃帝搁下笔,面上浮出一丝冷淡的笑容,“朕对这个顽皮的孩子着实头疼。朕要他听话,永远都听话”
那时平安年幼,他只是随着母亲入宫来探亲,却被侍卫请来与他爹爹一道见了肃帝,不明所以却还是想要为九哥鸣不平,道“皇帝舅舅,九哥很乖的。我去找九哥,九哥都不出门玩儿,只是念书。”
“哦?是吗?”景天帝探过身来,唇角的笑容显得阴翳,“那么平安可知道,你九哥昨晚做梦,梦到娘亲,竟公然违反朕的命令,要闯入到娘的柳苑里去。小平安,你觉得你的九哥该不该罚?”
平安怔怔地看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自己的舅舅,有什么冷冷的东西突然塞满了整个胸腔,他本能地厌恶,却因为年幼而无法理解。
“陛下,小儿尚年幼。”苏南拱着双手插话道。
“是啊,年幼。”离擎天手中把玩着笔,淡漠地开口:“苏卿,朕记着你江南苏家有一种药,叫做神神仙散,是吗?”
“陛下。”苏南豁然抬头,“九皇子尚且年幼,又从来体弱多病,臣恐怕”
“年幼?”皇帝冷笑一声,“皇室之人,何来年幼一说。朕的辰儿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这眉目之间与他的母妃倒是越来越像。朕真怕他随了他母妃的性子——通敌叛国!”湖笔“咔”一声折断,“卿留着药,是想给谁吗?”皇帝的双眼鹰一般地扫过当场唯一的稚童。
“陛下。”苏南终于冷下心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缓缓道,“陛下要的药,臣明日就修书让人送来。”
“那便好。”皇帝并没有抬头,只是信手写着自己的字。
纯白如雪的宣纸上静静地躺了一个“柳”字,血色残阳夕光入照,那一个缱绻情深的“柳”字便无端地沾染上说不清的杀伐之气。
自那以后,苏平安极少进宫看望自己的皇帝舅舅。即使有,也往往是行礼之后便寻了个由头跑去栖宸殿,他要去找他的九哥,他要陪着他
平安走在客栈小院的回廊里,寻了个清幽的转角便坐了下来,一丛迟开的铁梗海棠灿烂盛开,风旗眼神专注地地看着抱膝坐在围栏上被繁花锦簇拥着的少年眼底因回忆起往事而浮起的追悔与伤痛,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这个初夏阳光渗透的小院子里,繁花、晴空、蝉声、雀鸣忽而都沉寂了。
那时,我应该阻止九哥的那盏掺着神仙散的参汤,是我眼睁睁看着他喝下的。
十六岁的平安想,心底是对自己的淡淡的嘲讽。
多年前的栖宸殿。
彼时尚是稚儿的九殿下离沐看着青瓷盏里盛着的澄黄的参汤,不解地看向来人:“苏相”
苏南微笑,道:“上次平安第一次进宫时,不小心惊了西厥进贡的御马,命垂一线间是殿下奋不顾身地挡在前面,虽然得幸惊马被侍卫拦了下来,殿下没有受伤,只是公主担心殿下年幼心悸,故而特意熬了这盏参汤,希望能替殿下压惊,也是替平安多谢殿下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离沐笑着摇摇头,道:“苏相与姑母都客气了,离沐作为兄长是应该的。”又看向一边的平安,笑容显得更加开怀,“照顾平安,我甘之如饴。”说着便抬起那盏参汤,凑到唇边便要喝下时——
“九”平安方吐出一个字,他爹便拦下他的胳膊,面色凝重。
“怎么啦,平安?”离沐侧过头,笑意温和。
“我我”平安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神仙散是什么,只是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不能让九哥喝这盏汤,这盏汤不是娘亲煮的,是皇帝舅舅派人送来的但这种种他不知如何开口,对于一个五岁的孩童来说,这超出了他能找到的阐述范围,末了,只憋出了一句——“平安也想喝”。
离沐被他说得一怔,反应过来时便淡淡地笑了,刚想递过汤盏
“殿下,这盏参汤里特意加的是千年老人参参片,是公主一片心意,也是微臣一家对殿下的谢意,平安受惊不大,况且年纪尚小不宜如此进补,望殿下不要辜负了臣等一家的一片心意。”苏南垂着脸,平安看不到爹爹的表情。
“原来如此。”离沐恍然,脸上徐徐地绽开幸福的笑颜,“劳烦姑母如此用心了离沐深表由衷之谢。”他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也许心里是这么想到,纵使父皇不喜爱我,厌憎于我,然而姑母却是疼我的,还有小平安伸出手去轻轻拧了拧眼前小娃娃的鼻尖,逗他,“等平安再长大些,想吃什么九哥都给你。”
离沐当时是一饮而尽的,平安一直记得那个画面。他有时再想起当初肃帝说的话,甚至会觉得,当初离沐是不是是替他服下的神仙散呢?在离沐服下神仙散整整一年第一次发作后,平安抱着离沐哭得很难过很难过。在那一年里,平安知道了什么叫神仙散,在亲眼目睹了离沐在毒发时生不如死的样子时,他的恐惧像疯长的藤蔓扎进心脏,溢满胸膛,他害怕他的九哥会死,也害怕他知道是那碗参汤的缘故后会再也不理他了
此后经年,在某一个云淡天清的春日午后,十五岁的九皇子离沐春衫清素,坐在观鱼亭栏杆上,背靠着沉香木的亭柱,不看游鱼,偏看流云,用一种浅淡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这个啊我早就知道了”
坐在他对面的苏平安连呼吸都忘记了,甚至于连肺里都火辣辣作疼,开口想问——“那你以后还会理我吗?”却终究发不出一点声音。而接着——
离沐淡然的声音又响起:“父皇怨恨我到如斯地步,我也无话可说。我知道与苏伯父无关。”他垂下了头,撒了一把鱼食,看着一簇一簇的争食的锦鲤宛若此季盛开的花朵,轻轻地笑出声来,用温和的笑容掩盖掉所有其他的情绪,“我一直记得的,那个汤盏是宫中御品,德馨殿里才有的龙纹青瓷盏。”
日光正好,花影摇曳。
平安抬起头来,看着风旗,目光认真。
风旗为这一刹那他眼底的专注而自心底柔软起来。虽然,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来都是竭尽所能地温和柔软。
“少将军可愿帮平安一个忙?”极坦诚的语气,并不刻意谦卑。
风旗心中了然,点点头,“力所能及,必不推辞;力有未逮,亦极力成全。”
“适才听闻少将军与春溪谷有渊源,请少将军帮忙务必请纪神医救治九哥。”平安看着风旗,道。
风旗皱皱眉,“可是为了九殿□上的神仙散?神仙散人称神仙难救,是天下剧毒,殿□上的神仙散毒虽然净化了箭翎上的剧毒,但是神仙散自身的毒性却也更深一层,的确是凶险万分。我虽能替你向纪神医说话请他救治,只怕纪神医也束手无策”
平安听他果真愿意帮忙,不禁欣然,道:“少将军愿意帮忙已极承情,无论如何平安欠你一个人情。”
风旗笑笑,道:“若是如此,还请世子别太拘礼,我叫你平安,你也别老是叫我少将军了,我长你一岁,你若叫我风兄听起来奇怪,不若你叫我一声‘风大哥’如何?”
平安想起老太君那句“富贵乖孙”,忍不住抿唇一笑,道:“‘风大哥’也不稀奇,你我相识于少时,我叫你‘富贵大哥’岂不更合适?”
风旗脸上一苦,打商量道“若是只有你我二人,你叫什么也无妨,只是有第三人在场,你好歹给我留些面子。”
平安笑而不语。
☆、虫谷境
离沐倚在窗口,远远地看着坐在花丛中的两人相视一笑。一个钟灵毓秀,一个丰神俊朗,在清明透亮的初夏阳光下,在鲜艳酴釄的海棠花间,看起来格外的赏心悦目,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殿下,你高热才刚退下些,不好站着吹风的。”守心见主子人已经清醒,出去端碗药的工夫,进来看见离沐已经下了床,还站在窗口对着风口,拿起一件外衫抖了抖便要替主子披上。
离沐顺手关了窗户,嘴角还噙着笑容,转过身穿上了守心递过来的衣服,坐在凳上拿过桌上的药,凑到嘴边徐徐地喝了下去。放下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世子去哪里了吗?”
守心点点头,“世子守着殿下好久,连晚饭都不去吃,方才风将军来了,便带着世子出去吃饭了。”
离沐点点头,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是刚才那一幕还是让他的心空了一下,听到守心的话,心里的确是好受了一点,只是听到平安不曾吃晚饭还是皱了皱眉。
守心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殿下你别担心了,世子不是去吃饭了嘛。”离沐待他们这些宫人向来宽厚,此时便忍不住笑道:“说起来,殿下与世子的感情真是再好不过了,亲兄弟尚且没有这般亲厚,倒像是小情人似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清冷的呵斥打断了。
守心没见过离沐这样严峻的表情,一时惊住,旋即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实在是太过不妥,忙跪下认错,“殿下,奴才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离沐摇摇头,守心还年幼比着平安尚且还小了一岁,有时候还是欠缺稳重了,“你在宫中时日匪短,须知祸从口出,甚至有时会祸延他人,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你便是后悔莫及了,记住了吗。”
守心忙点点头,道:“是,守心记住了,再没有下次了。”
离沐倒也不是真的怪他,见他被吓住了的样子正要叫他起来,门外平安正走了进来,道:“什么‘再没有下次了’,守心犯什么错了?”
离沐示意守心起来,转回视线看平安,“可吃过晚饭了?”
平安笑着点点头,方才在院子里便看见九哥已经清醒了过来,心中愉悦,便开怀了些,道:“方才用过了,你昏睡了两天,这会儿进点东西吧?”虽说是征询的语气,但还是不容置疑地吩咐:“守心去厨房把那两盅鸽子汤和乌鱼汤端来。”
守心“欸!”了一声便去厨房了。
离沐看着平安,心中却有些纷乱,刚才守心的话让他心中大震,其实守心的话确属无心,但正是无心才让他心中不由得防备,连守心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那这朝堂宫中冷眼旁观的其他人呢?
而且,极为关键的是,平安的想法是什么呢?
平安见他神色复杂,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问道:“九哥,怎么了?”
这一声“九哥”,离沐如梦初醒,回过神,淡淡一笑,道“没什么。”
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外看去,风旗斜靠在门边,唇角微挑,看向离沐的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然而只是一闪即过,他收敛起锋芒,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一个无意义的笑容,道:“打扰了,我与小王爷商量了一番,世子身上的毒不宜久拖,殿下所中的箭伤也需好好将养,因此想要兵分两路,小王爷护送殿下先往琨都养伤,我送世子前往虫谷去取不离花。”
离沐皱眉,平安见他的表情便知他是不赞同的,虽说他也不曾料到风旗和云觞会想出兵分两路来,但是这样无疑对离沐养伤有好处,只是
“我毕竟是奉皇命陪护平安到虫谷去的,此番贸然独行岂非不尊圣意?我的伤只是些皮外伤,并不要紧,还是我和平安一起去吧,此番遇刺,父皇已然必定知晓,守卫方面想来会有所提高,少将军和小王爷径自前往琨都便是,料来应当无碍。”离沐皱着眉说出自己的想法,这第一句话也是平安心中所忧虑的,而且,离沐作为皇子,平安也是皇亲,与朝中重臣,外姓藩王交往过密也到底是忌讳。
风旗并非莽人,这一点原也是考虑到了的,只是出于离沐乃皇子的身份,受不受宠在于此次,毕竟是身份贵重,有些话必须要他说了方做得数,才提出刚刚的的想法来,现下听他有了方才的表态,来此之前他其实已经和云觞想出了另一个提议,此时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看向两人。
平安与离沐相看一眼,想来也只有此法稳妥可行了。
翌日清晨时分,一架简朴常见的竹厢马车从金霞镇的云来客栈后门安静地向镇子外西南方向驶出去了。
屋顶林梢,随即有几条黑影晃动了一下,惊起雀鸣几声。
过得片刻,却是镇子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一队镖队也很大模大样地从云来客栈出发了,方向也是西南。路边茶肆酒楼小吃摊上的人纷纷侧目,这镖队的人瞧来不少,得有个三四十号,只是走得有些不经心,让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镖局。当先的有两个大汉雄赳赳地骑在两匹大马之上,扛着面黑底红字的“羽”字镖旗,底角绣着一个篆字“蜀”,想来是送完镖正往回走呢,走西南倒也是说得通,看起来也颇为魁梧。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镖局,金霞镇地通泽渑与巫楚两地,镇上的人也见过些有名的镖局往来,这蜀羽号从未听闻,便知是名不见经传的。镖头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模样,骑着匹高大的棕马,颠颠儿地走在前头,队伍中间却是顶小轿,前后有两个人抬着,在这几十号人里颇为瞩目。
队伍走到镇子外十五里的一个小溪边时停了下来。镖头翻身下马,动作却不像个中年人,熟练之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原先人是蜷在马背上的,看不出身形,此时人一落地便可发现此人身量颇足,虽不似扛镖旗的二人魁梧,观之清瘦,却莫名给人一种强而有力的感觉。那人下了马就有人过来要牵了他的马去溪边饮水,他拍拍马头,对来人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丢给他,道:“记着看看有什么地方褪色了,再给它补上!”说着便向那顶小轿走去,凑到轿帘边来了句:
“小王爷辛苦了。”
轿帘被掀开,却是云觞露出了脸来,唇角边的笑容角度勾得极为诚而有礼,回道:“少将军也辛苦了。”
这队人自然便是风旗与云觞的人马。
当日风旗与云觞商量出来的计策便是平安与离沐在前面照常赶路,他们二人带着些兵马在后面乔装尾随,暗中保护。说来也巧,那日一同入住云来客栈的便有这蜀中羽字号镖局,一行总共有三十七号随行的镖师,还有一个镖头,还有一个坐在轿中的镖局大小姐。护卫兵马要乔装,镖师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既可携带兵刃,成群结队也不会被怀疑,再适合不过。云觞随意地寻了个借口,那镖队做主的镖局小姐是个极为豪爽利落的女子,因为护镖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个小意外,脚受了伤,故而坐在轿中,也一直在客房中养着,很少人见过,一听是替人解围,躲避仇家的,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借自家的镖旗和镖师们的衣服等一应事物给他们,而她和她镖局的人都留在云来客栈不出,此即为疑兵之计。风旗与云觞自然谢过,却是在平安与离沐再三要求之下,那个洒脱的江湖女子才答应他们留在客栈中的一应花费由他们来付。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去到虫谷的路上却格外的平静,行刺的人一般都应该在路上下手,因为这样最是容易出其不意,一击得手,然而一共只有三两天的路程,却直到到第三天早上还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先前那些行刺的人,当真是怪异。”马车里,一身浅浅杨柳色衣衫的少年右手托着下巴,微微不解地皱着眉。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先前还来不及细想,现在回忆当时一些细节,那些蒙面刺客下手的时候,虽然是想连着离沐一起杀掉的,可是,真正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