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杨 寒川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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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秃子急问:“病得咋样?”
进才应道:“发高烧。后晌我熬些姜汤,天旗也捎来药,我都熬了,可她不肯喝!唉,这邓姐儿,病成那样了,还死撑个啥?”陡然注意到万秃子的衣着,有点惊讶,“咦,风召,你穿的咋跟过年一样,有啥喜事儿?”
万秃子有些尴尬,笑了笑:“没啥子,今儿去镇上闲逛,刚回来。”目光望向大殿,“迎黑时,我在街上碰到天珏,他托我给他婆娘捎句话,是急事儿,我顾不得别的,直奔庙里来了!”
进才走到殿门前,轻轻敲几下,叫道:“邓姐儿,万家风召来了,他说天珏有话捎给你!”
芝娴的急切声音:“快,让他进来!”
万秃子走进殿门,眼珠子四下乱瞄。白龙爷的神像前亮着灯,没有焚香。邓芝娴跟她儿子乔娃相互偎依着,靠在神像脚下的干麦秸上,身上盖着进才的道袍。进才送来的两碗稀粥依旧放着,谁也没喝。
看到是生人,乔娃直盯过来,眼睛里充满敌意。万秃子瞄一眼,对进才道:“道爷,天珏托我捎的是私话儿,娃子不方便听,你领他外头玩一会儿。”
进才看一眼芝娴,没有说话。芝娴想了下,松开怀里的孩子:“小宝贝儿,妈跟人说句话,你随道爷外头玩去,妈喊你了,再回来!”
孩子盯万秃子一眼,点点头,起身走到进才跟前。进才拉上他的小手走出殿门,万秃子跟到门口,将门轻轻掩上,返回来,在芝娴对面坐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见到天珏了?”芝娴问道。
万秃子摇头。
芝娴急了:“方才你咋说见到他了?”
“是骗进才的!”万秃子实话实说,“不过,我在街上见到磙子叔,他跟我说了些话,我想让你知道。”
“他……他说啥子?”
万秃子放缓声音,把握住说话的尺寸:“磙子叔说,你公公张宗庵,还有你家相公张天珏,活不过今黑儿!”
“你说啥?”芝娴急了。
万秃子扭头,朝殿门看一眼,轻叹一声:“唉,就这阵儿,人怕是没了!”
芝娴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万秃子瞄她一眼,声音越发缓慢:“磙子叔说,是枪崩!咱村里去迟了,没赶上,其他村的地主,后晌早没了。我就在旁边看着,看得清清楚楚,有几十个,挨成一排,全跪着,砰砰砰一阵盒子炮响,全没了。”
第一章 天雨雪(15)
芝娴似是没听见,人整个傻了。
“邓姐儿,”万秃子又斜她一眼,勾头继续他一路上盘算好的说辞儿,声音依旧缓缓的,就像学堂里的蒙学童在背书,“人死了,不能复活。眼下天变了,是新社会,你拖着个娃子,以后咋活?你年轻,早晚都得改嫁,可你是地主婆,谁敢娶你?我来这里,是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愿意,就嫁给我万风召,风召不嫌弃你……”微微抬头,又斜一眼,见她依旧木木的,继续说道,“邓姐儿,我这人实在,家里有点儿穷,但这阵儿穷是福分,再说,你们家的财产,村上马上要分了,我家是雇农,在村里最穷,必定分得多,你嫁过来也就不会一直守穷。我会种地,能养活你和娃子。我成分好,你只要嫁给我,就不是地主婆,是雇农了,没人再敢欺负你。还有咱村里,四大姓里,原是你们张家当势,眼下世道变了,是我们万家当势,区队民兵排长风扬哥是我一家的,和我同一个老爷,在咱村里,工作队的韦同志最信任我风扬哥,孙家明岑虽是农会主席,不过是聋子耳朵,做个样子。还有万磙子,他是我叔,他家跟我家院子挨院子。在咱村里,没人不怕磙子叔。他这人粗暴,只要一说话,连风扬哥也得让他三分……”
芝娴没有一点儿反应,泪水却在缓缓流下。
万秃子以为是他的说辞起效了,故意停顿一会儿,接着又道:“邓姐儿,风召今年二十一,听人说,邓姐儿二十四,比风召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我喜欢你这年岁。你人长得俊,皮嫩,眼大,头发亮,不管哪儿都看着美,照说是有点屈。不过这年头,天变了,漂亮脸蛋不值钱,没人瞧得上。镇上几个窑姐儿,脸都长得光润,可这阵儿全不吃香了。听说窑子铺都让县大队封了,窑姐儿全被送到大西北的荒漠里,说是改造去了。再说我风召,在村里不张扬,不像风扬哥,可风召不憨不痴,只有一个毛病,头发少点儿,戴上帽子就看不出了。风召家里虽穷,可好歹有地方住,咋说也强似住在这殿里。再就是我妈,眼神不好,早年瞎了,但她是个好人,还能摸索着烧饭,做家务。她做梦也想为我娶房媳妇,你要是过门了,我妈不知多高兴,保管把你侍候得美美气气。我知道,你过惯了富日子,可这世道变了,穷才是宝……”
万秃子想一句,说一句,一个人嘟哝。芝娴闭着眼,流着泪,始终不说一句话。万秃子自觉没趣了,停住嘴,又候一会儿,心里有点慌:“邓姐儿,中还是不中,你好歹给句话!”
芝娴仍旧不说话。万秃子眼巴巴地望着她,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上。
大殿里死一般静,白龙爷像往常一样威严,两眼睁着,眼皮微微下压,似乎是在审视坐在他脚跟下的这对男女。万秃子无意间抬头,一眼看到白龙爷的大眼珠子,心里一颤,由不得打个寒噤。
芝娴说话了,声音沙沙的,冷冷的:“万秃子!”
“哎!”万秃子打个惊愣,赶忙应声。
“你说的话,我听见了!”芝娴的声音依旧沙沙的,冷冷的。
“依不依?”万秃子紧张地望着她。
“万秃子,你应下一件事,我就依!”
“我的白龙爷呀,”万秃子二话不说,翻身就冲白龙爷磕头,连磕十来个,这才抬头转对芝娴,“好邓姐儿,不瞒你说,我这秃子,谁冲我喊我就跟谁急,可打这阵儿起,这称号就让你喊,也只让你一个人喊!邓姐儿,我万风召,不,我万秃子浑身上下都是你的,你有啥话就说,莫说是一件事,纵使一千件事儿,一万件事儿,纵使让我上天去摘星星,我也不眨一下眼皮儿!”
“乔儿!”芝娴不睬他,冲门外叫道,“回来!”
乔娃早就候在门外,听到叫声,猛地推开门,箭一般扑进芝娴怀里,敌视的大眼紧盯万秃子,仿佛要把他盯死。
芝娴搂紧儿子,一张泪脸紧紧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摇着。
等有许久,万秃子急了,轻声问道:“邓姐儿,你要我办啥事儿?”
第一章 天雨雪(16)
芝娴不睬他,依旧将脸贴在儿子脸上,两眼紧闭。万秃子正要再催,芝娴摇着儿子,唱起歌来: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轻轻摇着你
妈妈摇你快快安睡
睡在摇篮里
温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美好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妈妈送给你
这是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摇篮曲》,是芝娴在上海女中里学会的,从怀上乔娃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要唱给他听。芝娴一遍接一遍地唱,眼里流着泪,声音有些沙,但唱得很甜,很专注。芝娴的泪水就像滑落的露珠一样滴下来,打在乔娃的脸上。
万秃子听不懂,但那调子和芝娴的表情让他心里酸酸的,就用袖子抹泪。
乔娃紧紧搂住芝娴,哭道:“妈妈,你……你别唱了,我不要睡!”
芝娴停住了。她无法再唱下去,只是更紧地搂住儿子。
“妈妈!”乔娃使劲挣脱出来,伸出小手为她抹泪,“妈妈,你别哭,爷爷、爹爹待会儿就回来。你别哭,有乔儿在哩!”
“嗯,”芝娴含泪点头,“有宝贝在哩,妈妈不哭!”
“邓姐儿,”万秃子抹干眼泪,再次催道,“你究竟要风召做啥事儿?”
芝娴也拿袖子抹干泪水,淡淡说道:“万秃子,这阵儿我不舒服,想让你把乔儿送到成家,交给成有林!”
“交给他做啥?”万秃子怔了。
“你不要管,去还是不去?”芝娴看着他。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中中中,”万秃子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我这就去!”
“万秃子,你先出去,我跟乔儿说句话!”芝娴冷冷地说,几乎是在命令。
“中中中。”万秃子又是忙不迭地答应,匆匆走出门去。
“乔儿,”芝娴抱住乔娃,在他的小脸蛋上又亲几下,“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妈妈一直想着你!”
“嗯,”乔娃点点头,“乔儿也爱妈妈,乔儿永远爱妈妈!”
“妈妈心口疼,你跟刚才那人到成爷爷家里,见到成爷爷,你对他说,妈这心口疼得厉害,求他请个医生!这事儿对谁都不能说,只对成爷爷说!你要对成爷爷说,你爷说,他是好人,妈相信他,相信他能帮咱家,相信他能帮妈,哦!”
乔娃再次点头:“乔儿记住了!”
“去吧,妈等着你呢!”
乔娃撒腿跑出去,刚到门口,芝娴叫道:“乔儿!”
乔娃拐回来:“妈,乔儿在呢!”
芝娴拉住乔娃,将他又是一番端详,撒手道:“去吧!到门口了,顺便叫声道爷,就说妈叫他来!”
乔娃应一声,撒腿又跑出去。
跟四棵杨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成家也是一个独院,院子有三分地大,但房子不多,上房三间,是土坯瓦顶,东厢是两间,镇的是麦秸,在这里统称草房。一圈齐腰高的土墙围出一个院子,院中是棵大椿树,树下有棵小杏树。许是由于大椿树的缘故,小杏树开花多,结果少,成刘氏屡次说要放倒它,栽棵石榴,成有林不让,说大椿树是祖上传下来的,放不得。
这处宅院也是成家的祖上传下来的。不过,祖宅没有了,日本人打来那年,村里许多人跑老日,躲进北山里,日本人追赶王金斗的国军,到四棵杨时,就把凡是跑走的人家放火烧了。
日本人退走后,有林爹拖家带口回到村里,见一切全没了,一时气塞,当场栽倒于地。有林急请天旗,说是中风,没救了。有林爹昏睡几天后撒手归西,有林身无分文,左思右想,只好拿上地契前往张宗庵家,将河边的六亩祖田典了。宗庵死活不肯,说是愿意借钱给他。有林性子倔,不肯借。宗庵没法,在付完钱后,只收下四亩的地契,为成家保留二亩。有林用卖祖田的钱葬好父亲,在原宅地上盖起几间房子,才算将日子凑合下来。
天色已经黑定,老伴成刘氏刚吹熄灯,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呀?”成刘氏欠身叫道。
没人应声。
成刘氏推一把有林:“你去看看,恁晚了,会是谁哩?”
第一章 天雨雪(17)
“还能是谁?家兴吃罢饭就出去了,一直没听见回来,不是他会是谁?”有林咕哝一声,翻身再次睡去。
“我说老头子,你不想起床,也得寻个好说辞!要是兴儿回来,还用得着敲门?”成刘氏责怪一句,摸出衣服穿上,挪动一双小脚,两手探摸,走到门边,拉开堂门,朝院门处边走边问:“谁呀?”
依旧没人应声。成刘氏打开院门,不见别人,只有乔娃站在雪地里,惊道:“我的娃儿呀,恁冷的天,你咋一个人站在这儿?”
“成爷爷在家吗?”乔娃身上衣服单薄,冷得直打战。
“早睡下了,”成刘氏凑近孩子审几眼,仍是看不真切,问道,“娃儿呀,你是谁家的,叫个啥?你妈哩?”
“我是张新乔,我要找成爷爷!”乔娃怯生生地望着成刘氏。
成刘氏这才想起是谁,一把抱起乔娃,搂进怀里,不无心疼地迭声叫道:“我的亲亲呀,我的乖乖呀,我的娃儿呀,恁黑的天,你咋一个人来哩?”
成刘氏跌跌撞撞地抱起乔娃跑进院里,冲屋子里大叫:“老头子,快点灯,是张家小少爷,乔娃,快冻成冰疙瘩了!”
成有林打个惊怔,忽地爬起,胡乱穿上衣服,吹亮火绳,点上油灯,端到堂屋。成刘氏早走进来,将乔娃递给有林,走进里屋拿出一件羊皮袄,捂在乔娃身上。
乔娃认不得成有林,仰脸问道:“你是成爷爷吗?”
“咋能不是哩?”有林的声音哽咽了,“娃子啊,你妈哩?她咋不来?”
乔娃挣脱下来,在地上跪下,哭道:“成爷爷,我妈叫我来找你。我妈说,我爷爷说你是好人,我妈相信你,相信你能帮我家,帮我妈!”
“帮帮帮,咋能不帮哩!”有林擦把泪,把乔娃抱起来,“娃子呀,快说说,你妈咋哩?”
“我妈心口疼,疼得厉害,要我来求成爷爷。成爷爷,快为我妈请个医生吧!”
“兴他妈,”成有林转对成刘氏道,“快到灶火熬点姜汤,多熬点,娃子要伤风哩。再打个锅边,娃子怕是没吃饭,甭饿坏了!”
成刘氏答应一声,挪着小脚朝灶火跑去。
有林将乔娃抱进里屋,放进自己刚暖热乎的被窝里,安抚他道:“娃子呀,你跟奶奶就呆在家里,爷爷这就去为你妈请医生!待会儿,爷爷也把你妈接来,今黑儿你跟你妈就住在爷爷家里!”
“成爷爷――”乔娃从床上爬起来,搂住有林,泣不成声。
有林安顿好乔娃,到灶火交代成刘氏几句,点上灯笼,披上棉袄,正要出门,刚好遇到打外面回家的家兴,急道:“兴儿,快,跟我去趟天旗家!”
家兴不知发生啥事,糊里糊涂地接过灯笼,头前朝天旗家走去。
不远处的黑影里,一直不敢露头的万秃子挠了好一阵儿头皮,方才打定主意,远远尾随在他们父子后面。
半个时辰后,成有林父子与村医张天旗一路小跑着赶到白龙庙,庙门关着。成有林边敲门边喊:“道爷!”
没人应声。
“咦,这晚了,道爷能去哪儿?”有林说着,用力一推,门开了。
几人赶到大殿,再推门,上着闩。有林拍门:“邓姐儿,快开门,是我,成家有林!”
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庙院里阴森森的,静得可怕。成有林心里陡然一寒,急道:“家兴,快,踹门!”
家兴似也意识到什么,将灯笼递给天旗,用力踹去。门闩得牢,家兴连踹几脚,方才松动。家兴用力再踹,门闩“咔嚓”一声折断。几人冲进大殿,赫然看到大梁上悬着一人。
“邓姐儿――”有林大叫一声,冲上去顶住她的两腿,家兴摆好被芝娴蹬倒在地的小板凳,站上去松开她脖子上的套套,父子协力将她放到地上。
天旗在鼻孔上挡了挡,摸着脉道:“没了!”
这声“没了”传到外面,被一路跟来并躲在阴影里的万秃子听个真切。万秃子惊愕万分,张嘴刚想叫出来,又急用手捂住,一屁股跌坐于地。
老有林送走天旗,回身与家兴守在殿里,陪芝娴过夜。庙院里安静下来。万秃子醒过神,悄悄溜出院子,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破院子里,蹲在堂屋,两手抱着癞头,两眼痴痴地盯着地面。
第一章 天雨雪(18)
门外一阵脚步声,他的瞎子妈端着一碗白面条打灶间走进来,边摸索边叫:“召儿,召儿!”
万秃子依旧蹲在那儿,一声不响。
瞎子妈摸到他跟前,拉过一只凳子,将面碗放在上面,在他身边蹲下:“召儿,你这是咋哩?妈一直没睡,候着你哩!快吃,是白面条,妈热过了!”
万秃子抽着肩膀,在嗓子眼里嘟哝:“邓姐儿,邓姐儿,邓姐儿……”
瞎子妈听不清楚:“召儿,你……你说啥哩?”
万秃子抬起头,仰起两只泪眼,伤心欲绝,几乎是在号叫:“妈――邓姐儿没……没了……”
邓芝娴是用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