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杨 寒川子-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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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姐儿,宗庵掩上门,颓然坐在地上。芝娴知道不是哭的时候,也静下来。小家伙躺在天珏怀里,依旧睡得呼呼的。
“爹!”天珏小声叫道。
宗庵抬头,目光无神地望着他。
“爹,”天珏顿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风扬呢?莫说是他,即使政府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时,我私底里看过一份报告,说土改是分步骤的:一是土地调查;二是按地划分阶级成分;三是挖财宝,开控诉大会;四是流血斗争,就是杀人;五是分浮财;最后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验证了。眼下过去三道关,下面是该杀人哩!”
“唉,”宗庵轻叹一声,“有啥法哩?老天爷变脸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他!”勾头闷一小会儿,猛然昂起,声音激越起来,“哼,杀人是天大的事,要三堂会审才中。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个王法!不究是谁坐天下,都得吃饭穿衣,都得有人纳款纳粮。咱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亏心事,一心一意种田纳粮,他们凭啥把咱打死?再说,他们要粮,咱给了;要钱,咱给了;要房子,咱也给了。眼下咱是两手空空,跟他们一样是无产阶级,就剩几条贱命了。难道他们不讲良心,连条活路也不给?”
“爹,咱的罪不是不纳粮,是通匪!”
“啥个通匪?王金斗领着人马到咱院里,不给能中?要是这说,村里人谁家没通匪?再追上去,大家都还通日哩!过老日那几年,哪年不给日本人上粮上款?”
天珏没接话头,只是有节奏地拍打怀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儿,你说话呀!”
“爹,你是好人,啥事儿都想得实。说白了,这些都是借口,他们要分咱的钱,要分咱的田,不先杀咱们,心里能踏实吗?”
宗庵勾下头,陷入冥思。
已是后半夜,大殿里静寂如死。不知过有多久,宗庵抬起头:“那……依你说,咋办?”
“听李姐儿的话,避避风头再说!”
“哪儿避去?天下全是他们的。前阵子,王金斗钻进老北山的石洞里,有几百杆枪,还不是照旧让他们抓起来,开万人会,点天灯!再说,还有芝娴和娃子,咱俩走了,叫她娘儿俩咋活?芝娴是大家闺秀,能识文,会断字,打小就没受过苦,大老远的嫁到咱家里,没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让她担惊受怕?”
第一章 天雨雪(4)
毫无疑问,宗庵点到的是死穴。天珏不再吱声,更紧地抱牢孩子。
“爹,”芝娴急了,语气坚定地插进来,“你们走吧,甭管我俩。只要你俩活着,有多少苦,芝娴都能忍受!要是没有你俩,芝娴活着还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头去,又一番思索之后,似是下定决断:“珏儿,你避避吧。就到北山里去,不要躲在亲戚家,他们会找去的!爹认识个人,家住二郎坪,是个烧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这人实在,仗义,你去投他,能指靠!”
“那……你咋办哩?”
“再过几天,爹就满六十了,差不多算个整寿!”
天珏想也没想,摇头说道:“爹,要是你不走,珏儿哪儿也不去。要杀要剐,随他们去!”
“珏儿!”宗庵急了,流下泪,“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准爹也死不了。爹忖过了,村里人对咱没啥成见,工作队发动十几天,可你看看,不究是谁上台诉苦,都说些啥?说的全是咱的好!工作队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还能听不见?我琢磨,一定是那个韦同志死板,只要风扬能跟上面搭句话,爹兴许死不了!再说,爹还有个尚方宝剑哩!”
天珏、芝娴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娴急问:“爹,是啥子?”
宗庵缓缓说道:“就是爹刚才交给李姐儿的那个纸头儿!老日临走那年,有八路军来,一个姓李的连长领人到咱家里,爹交给他大洋两百,还要给粮食,他说不好拿,没要!临走时他给爹打了那个借条。工作队不是说咱通匪吗?有这条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过相抵!”思考一阵儿,“珏儿,你只管走吧,爹有这个望哩!”
天珏应道:“爹,甭说了。珏儿既然回来,就认命。是杀是剐,由他们去。珏儿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为爹尽孝!”
张宗庵两手掩面,泣不成声:“珏儿――”
万风扬踏进自家院子时,东方已发亮,大雪铺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间土坯房,屋顶上镇的是麦秸,年久失修,有一处承受不住积雪,陷下去了。
风扬扫它一眼,顾自走进院里。一夜没睡,这阵儿正犯困,虽有冷风吹送一路,风扬仍是受不住,一进院门就是几个哈欠。一条小黑狗从灶火里蹿出来,唧唧咛咛,跑前忙后,净在他的裆下拱。风扬踢它一脚,推开堂门,正要进里屋美美实实地睡个小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扬儿!”
风扬回身,见母亲万郭氏歪着碗大的瘿脖子从东间门帘后面走出来,赶忙迎上去扶住她,不无关切地问:“妈,天还早哩,咋就起来了?夜里下大雪,当心冻着!”
“妈早知道了。妈在屋里候你一个多时辰哩!”
“妈,你候我?”万风扬吃一惊,“啥事儿?”
“啥事儿?”瘿脖子阴下脸,指着里屋的门帘,“一进去你就知道是啥事儿了!”
万风扬心里打鼓,掀开瘿脖子房间的门帘,见屋里亮着一盏洋油灯,一张黑糊糊的桌子上摆着他爹万中旺的灵位。自万中旺十五年前死于痨病,他的牌位一直摆在他妈的床头。
风扬没有看出名堂,怔道:“妈?”
“对着你爹的牌位,跪下!”瘿脖子板着面孔,声音依旧沙沙的。
万风扬迟疑一下,见他妈没商量,只好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下。瘿脖子坐在床头,虎着脸,一言不发。万风扬跪有一刻钟,见他妈依旧不说话,歪头问道:“妈,究竟为啥事儿?”
“妈问你,你爹是咋个死的?”
“痨病!”
“你爹在死前咋跟你说的?”
“爹……爹说,我要是有出息了,不忘报……报……报答恩……”风扬忽地明白过来,后面的“人”字没有说出,垂下头去。
“咱的恩人是谁?”
“张……张家宗庵!”
“没忘就中!”瘿脖子流下泪水,“你爹害痨病那几年,张家免去咱家租粮不说,还送来十块大洋让你爹看病。你爹请先生写下借据,宗庵当咱的面把借据撕了。儿呀,咱欠人家十块大洋哪!”
“妈――”风扬的泪水也流出来。
“你们会上定的事,妈也知道了。不究咋说,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一头碰死在你爹灵前!”
第一章 天雨雪(5)
“妈――”风扬抱住瘿脖子的腿,失声痛哭。
“儿啊,”瘿脖子抚摸风扬的头发,“是妈难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点去,不究想个啥法儿,你都得救咱这恩人,妈在家里候信儿!”摸出来一张纸头,“这个你也拿上,听人说,能派大用场哩!”
风扬接过纸头,打开,眼珠儿猛然一亮,起身走到西间,坐在床沿上,点起一锅烟,眯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嗒烟嘴儿。
日头升出来时,万磙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组长李青龙家的大门口,老远就扯嗓子喊叫:“青龙,青龙――”
青龙揉眼走出院门,嘟哝道:“又是你!叫啥魂哩?”
万磙子走上几步,一脸兴奋:“揉个啥眼?好事儿来了!”
青龙瞥他一眼:“从你这老叫驴嗓眼里冒出来的,能会有好事儿?”
万磙子正要说话,见风扬斜背枪从东面大步走来,赶忙打住,堆上笑,扬手招呼他:“风扬,你没睡一会儿?”
风扬打个呵欠,走到近前:“磙子叔,青龙,我这正寻你俩哩!”
青龙迎上两步:“啥事儿?”
风扬望着青龙:“青龙,你跟磙子叔各喊两人,将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押送到区政府大院!”转对磙子,“磙子叔,你先去喊人。吃罢早饭,就跟青龙一道去庙里押人!这事儿大,甭出差池了!”
“中哩!”万磙子应一声,大步走去。
万磙子走有十几步,风扬急叫:“磙子叔,等一下!”撵上几步,对他耳语一阵,磙子点点头,大步走去。
风扬踅回来,走近青龙悄声吩咐:“青龙,送人的事儿,外急内不急。磙子叔是火爆筒子,你不究生出啥法儿,务必拖住时辰!”
青龙眯起小眼:“咋哩?”
风扬轻描淡写:“没啥子,能拖你只管拖。我先走一步,到区里办桩事儿!”话音落处,一个转身,大步朝村东走去。
吃过早饭,万磙子背着一杆土枪,抬头看下日头,叫上两个万姓民兵,吩咐道:“时辰不早了,走,咱找青龙去!”
一民兵道:“磙子叔,不就是押那父子俩街上去吗,有咱仨就中了,叫他干啥?”
另一个接道:“是哩,磙子哥,那家伙难缠,跟他一起,多事儿!”
万磙子瞪他们一眼,教训道:“你们知道个屁?”压低声音,“风扬说了,干这?事儿,得罪人,不能全是咱万家人!”
二人连连点头。
三人走到青龙家,说是他早出门去了。三人寻得满头汗,仍旧不见踪影。磙子看看日头,跺脚道:“这个老阴?,死哪儿去了?”
一个民兵道:“算了,不找他了!咱仨去吧!”
万磙子白他一眼:“咱仨分开搜,就这几十户,看他躲哪儿去?”
两个民兵只好分头再寻。
磙子沿着一个方向,边走边喊:“李青龙,李青龙――”
万磙子正在扯嗓子喊,万家秃子头戴一顶破军帽,两手背在身后,撅嘴哼着一首黄色小曲儿,打对面走过来。万秃子大名万风召,跟风扬同辈,早年没爹,家里有个瞎子妈,穷得叮当响,这阵儿正一心巴望张宗庵家的田地和浮财呢。
见万磙子走近,万秃子扬手叫道:“磙子叔,你寻青龙干啥?”
“去去去!”磙子脸一沉,“我要干正事哩!”
万秃子凑上来:“磙子叔,是啥正事儿,先给侄子说说?”
万磙子手一摆:“滚一边去!”白他一眼,数落,“瞧你这个?样儿,背着手,哼着曲,吊儿郎当的,咋看咋像个二流子!”
万秃子涎着脸,嘿嘿笑道:“磙子叔,你咋骂我都没话说,谁让我是你侄子哩!”摸了摸磙子背上的老土枪,“磙子叔,你这枪真棒,能打多远?”
“三十丈!”
“啧啧啧,三十丈!有多少铅子儿?”
“几十个吧,没数过!”
万秃子伸出舌头,不无夸张地咂咂嘴:“我的乖乖,这要是打到身上,还不整成筛子眼儿!”
万磙子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神气地说:“这还用你说!”
万秃子退后两步,朝万磙子端详一阵,又是一番啧啧称赞:“啧啧啧,磙子叔,没想到,你背上这杆枪,还真神气哩!要是走在大街上,侄子敢说,一街两行的大闺女、小媳妇,眼珠子全得滴溜溜地跟着磙子叔转!”
第一章 天雨雪(6)
万磙子嘴角在笑,脸却故意绷起:“滚一边去!啥大闺女、小媳妇的,瞧你整天都在想些啥?”
万秃子涎着脸皮:“嘻嘻嘻,瞧我这样儿,还能想啥?”凑前一步,“磙子叔,干啥正事哩,能不能先给侄子透个气儿?”
万磙子压低声音:“押送地主分子张宗庵一家去双龙街!”
万秃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哦?我也去!”
“去去去,”磙子瞥他一眼,“这是民兵的事儿,你靠边儿站!”
“这……”万秃子显出失望的样子,“磙子叔,押他们去双龙街干啥?”
万磙子一则有意哄骗他,二则也是炫耀:“干啥?开批斗大会呀!全乡地主放一块儿斗争,过大瘾哩!”
万秃子信以为真,两眼大睁:“真的?”眼珠子连转几转,“我这就看热闹去!”
万磙子冲着渐跑渐远的万秃子呵呵乐一阵,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喊:“李青龙,你死哪儿去了?”抬头见是黄老五家院门,上前拍门,“黄老五,在家不?快开门!”
没有应声。
万磙子推了推,见门松动,抬脚踢开,大步走进院门,见青龙在院子当中不急不慢地磨他的大砍刀,火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几步走到近前,吼道:“你……你没长耳朵?”
青龙头也不抬:“万磙子同志,啥事儿?”
万磙子越发火了:“李青龙,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躲在这儿?”
青龙瞪他一眼,虎起脸:“万中磙,李青龙是你叫的?”
万磙子打个怔:“那……我叫你啥?”
青龙一本正经:“叫组长!”
一听此话,万磙子的火气全没了:“屁大个官儿,还争礼哩!中中中,就叫你组长!青龙组长,你这是干啥?”
“眼瞎了?这在磨刀哩!”
“磨刀干啥?”万磙子纳闷了,“风扬叫咱押送地主张宗庵爷俩到区政府,这都错晌午了,咋也寻不见你的影儿!”
“押送反动地主,不磨刀能成?”青龙慢腾腾地站起来,拿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刀锋。
万磙子嘻嘻又是一笑:“你这叫砍柴刀剁蚊子――家伙动大了!不是吹的,就那爷儿俩,我赤手空拳,连根绳子也不用,保准儿安全押到!”
青龙白他一眼:“你有这个能耐,还找我干啥?”
“你是领导嘛!”万磙子嘻嘻笑着,凑前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喂,你知道咱押他爷儿俩是去干啥?”
青龙抬头望着他:“干啥?”
“夜黑儿,四大家开会,韦同志让我也去了。韦同志判这爷儿俩死刑,送到双龙镇是要弄死他们哩!”
“弄死他们?”青龙大吃一惊,掏出旱烟袋,撮出一些按进烟锅里,拿火绳点上,深吸一口,蹲在地上自言自语,“怪道方才我去叫家兴,人都跟我出门了,老有林却追出来,啥话没说,拦下家兴,死活不让去。我一直纳着闷哩!”
“对对对,夜黑儿成家去的是老有林,他知道为的是啥事儿!”
青龙凝起眉毛,含住烟嘴,慢条斯理地吸起来。万磙子见他有滋有味地吸上了,上来扯胳膊:“看看看,你咋又抽上哩?”
青龙一把甩开他,吧嗒几下烟嘴儿,扬起眉毛:“要是这说,咱得准备大家伙。磙子娃,你回去,叫人扛把大铡刀!”
“啥?”磙子大怔,“扛大铡刀干啥?”
青龙斜看他一眼:“路上出啥事儿,咋办?”
磙子呵呵笑道:“他们只有俩,咱是六个人,怕个鸟!”
“这可是你说的!”青龙斜他一眼,拿起大刀,不急不忙地走出院子,出院门时,又甩下一句,“真要是出个啥事儿,我就推在你身上!”
“出个?!”万磙子耸耸肩膀,跟上来嘻嘻笑道,“不是吹的,我让他们先跑二里地,再追也来得及!”
又过半个时辰,日已当午,青龙打头,万磙子和四个民兵跟在后面,排成一个长溜儿,不急不慌地走到白龙庙门口,在外面拍门。进才迎出来,将他们领到大殿。门开着,宗庵听到声音,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低头哈腰。
青龙看一眼宗庵,见他两眼红肿,想是知道底细了,遂咳嗽一声,叫道:“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
第一章 天雨雪(7)
张宗庵向前跨一步,两腿并拢,垂首站在当院里。这是近段时间学来的挨训姿势,宗庵站得很标准。万磙子眼睛一瞄,不见张天珏,扯开嗓门朝殿里吼道:“小地主张天珏,叫你出来哩,耳朵聋了咋的?”
青龙白他一眼,先一步走进殿门,一眼瞥见张天珏的漂亮娘子正和她的儿子一边一个,死死抱住他的两腿不放。天珏走不脱,只好蹲下来,三口子搂作一团,哭成泪人儿。青龙心里一酸,轻叹一声,退出门槛,掏出烟袋,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