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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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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再赌……”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婆媳间若发生争战;受气的是亲生儿子;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淡淡地叫新娘子;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坚持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擦出火星。数月来;她目睹儿媳拜佛持斋;节俭度日;和善待人;洁身处世;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1)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香及其九岁幼女姚月娥。    
    管宝止步于新新公司,指指条石墙上林林总总的广告,侧脸甩出一句话:“侬来看,这个是顾小姐。”    
    那是一张新新公司六楼新都剧场的演出海报,上书施家剧团隆重推出大型时装新戏《三朵花》,主演顾月珍、汪秀英、丁是娥。海报上还钩出三位妙龄女郎的半身倩影。    
    银香踮起脚尖,仔细辨认,分不清三位天仙有什么差别,脸上浮出了团团迷惘。管宝一本正经地教训:“顾小姐顶欢喜小囡,算命先生讲顾小姐赚足了铜钿会开幼稚园,她自己刚刚当娘,晓得当娘勿容易……”    
    不错,我是1942年9月9日夜落生于苏州河桥堍的矮棚棚。那时沦陷区百物飞涨,我父母未能在新生儿出世前凑足租房的定金。施家剧团班主施春轩派妻子施文韵登门探视,约请顾小姐10月10日登台新都剧场。因为新都剧场乃1942年新辟,施家剧团应邀首演,推出的新戏则是我母亲主演的《杜鹃泪》,曾赢取观众抛洒无数同情。秋凉大戏,非同小可,故而重金礼聘我母亲出演《三朵花》的主角、善良的大姐佩芬。丈夫和婆婆劝阻产妇不宜过早劳累,我母亲思忖良久,接受了合同。正是这笔预支的包银,丰厚了我父母的积蓄,才能使我家搬入老式石库门弄堂新闸路西斯文里638弄33号,租借下东厢房和后客堂,圆了我父母跳出矮棚棚的梦,圆了我奶奶合家团圆的梦。    
    《三朵花》根据外国名剧《三千金》改编,展示三姐妹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幕徐启,三姐妹酣梦初醒,惺眼微睁,相顾欠身微笑,宛如三朵名花,渐次抽蕾绽放,散发出嫩生生的芬芳。浓郁的青春气息,曲折的悲欢离合,使《三朵花》连演连满六十场,盛况为当时罕见。我母亲主演大姐佩芬,游刃有余地勾画出一个善良的东方女性,身陷贫苦而不失其真,饱受磨难而不失其洁,一折“求恕诉苦曲”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丁是娥阿姨扮演二姐佩芳,大胆泼辣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堕落,有少女的天真纯洁,有少奶奶的骄奢冷酷,有沿街行乞者的可怜可鄙,成为全剧一抹抢眼的嫣红。    
    管宝一行乘电梯,进后台,忽然闻听台下爆出喊声、嘘声、笑声、跺脚声、拍手声……后台众人早已习惯了《三朵花》结尾搅出的热浪,安之若素地抽烟、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围坐闲聊纸牌算命。    
    管宝熟门熟路,蹑手蹑脚,绕至舞台幕侧,眼睛里跌出了迷惘:作为沪剧迷,看戏无数,没见过这等场面,这等超出想象力的表演。银香母女不知身在何处,为母者缩在紫黢黢的幕布旁,硬压下冲出嗓门的惊呼。为女者看见了最熟悉的景象,忘了陌生和害怕,拍拍小手掌,跷跷小手指,天真无邪地喊:“大马路楼上也有垃圾瘪三。”    
    清脆的童声激醒了管宝,她低声怒喝:“喊啥喊!”银香急慌慌地把女儿拉入怀抱,不许再看。    
    小女孩从未看过戏,不知台上是演戏,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挣扎着,想往台上冲,想贴近看看似乎这么熟悉又这么新鲜的垃圾瘪三。    
    舞台一侧有只垃圾筒,旁边蜷缩一个女乞丐,蓬头乱发,脸染污垢,身披一只破麻袋,腿上用稻草绳捆绑许多旧报纸,向过往行人哀哀求食。这就是丁是娥阿姨扮演的堕落后的二姐佩芳。行人中走来了佩芳的姐妹,她们认不出乞儿是佩芳,佩芳认识大姐和小妹,既无颜与她们相认,又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    
    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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