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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大秦帝国-第4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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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竟是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鲁仲连竟是舌战群士而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竟是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竟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竟是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便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让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论战。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的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上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竟是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竟是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他们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竟是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是睁大了眼睛:“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你?你,也忒狂妄了些,这是稷下学宫!不是即墨也。”鲁仲连却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却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便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了!”语气张扬,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竟是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便是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是不见人影。 
  轰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便有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便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竟是个长发少年,不由便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便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却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竟是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竞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也。”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数千士子一躬,竟是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是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却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至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谈。”老徐劫不能推脱,便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诒笑天下也。”竟是当真的终生不谈学问了。 
  这一番故事,竟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问道:“后来呢?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了!”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了。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便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便是一阵感慨,竟是意犹未尽的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却是羞杀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便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是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却是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了?”苏代便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了,”大饮一爵,竟噔的撂下铜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便下诏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都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脾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也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在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而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他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便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便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象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便辚辚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便听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便有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便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却是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却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便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竟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却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竟是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了,这几样怪物便是海药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呢?”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鱼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了?这只带毛甲虫呢?” 
  苏代指点道:“这种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功夫,却是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却见几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却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却只怕是不好喝呢。”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了。”说罢便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便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只见一股红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了。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了。来,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了!” 
  正在此时,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举起陶杯便“吱!”的一声吸啜个一干二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了。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便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了。”樗里疾却飞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来?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了。”苏代原是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忒多汗水?” 
  说话之间,便见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这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便是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便是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让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塌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塌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成想这坛海药竟是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便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便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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