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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大秦帝国-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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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仪思忖半日,起身一礼:“母亲教诲,醍醐灌顶,张仪谨遵母命!” 
  从那日开始,张仪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赶赴洛阳会见苏秦。他与苏秦做了十多年师兄弟,山中同窗修习,游历共沐风雨,虽非同胞,却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商定先各自回归故里,拜见父母并了却家事后再定行止。半年过去了,自己蜗居不出,安邑几个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谋事,他也都拒绝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计,张仪第一个想见的,不是那些张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苏秦。在张仪心目中,只有苏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锺子期能够听懂一样。苏秦非但志向远大,且多思善谋,与他谋划大业,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离开苏庄,张仪很是振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明晰计划——先谋魏,次谋齐,再谋楚。三国之中,总有自己一展报复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与苏秦达成的默契——各谋一方,只有呼应而没有倾轧。苏秦说得好:良马单槽。有此一条,两人便都感到了轻松。同别人之间的竞争,他们都不屑一顾,俩人都觉得只有对方才是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只要他们之间不撞车,纵横天下就没有对手!苏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俩人的名声就会传遍天下,岂非快事一桩? 
  快马疾行,天未落黑时张仪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着儿子风尘仆仆却又神色焕发,母亲脸上的皱纹第一次舒展开来。她默默地看着张仪狼吞虎咽的大嚼完毕,淡淡笑道:“仪儿,要走了么?” 
  “回母亲,儿明日要去大梁,归期尚是难定。” 
  母亲笑了:“尚未出门,何论归期?娘是说,要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张仪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饭袋了。” 
  “就晓得吃。”母亲疼爱地笑笑,笃笃笃顿了几下手杖,一个清秀少年便走了进来,向母亲躬身一礼:“见过主母,见过公子。”母亲便喟然一叹:“仪儿,这孩子叫绯云,是为娘给取的名字。六年前,这孩子饿昏在山谷里,娘救了他。他无家可归,娘又收留了他。这孩子聪慧伶俐,帮着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学会了识文断字。你孤身在外闯荡游历,娘就让绯云给你做个伴当。” 
  “母亲……”张仪心头一阵酸热:“儿不能尽孝侍奉,原已不安。绯云正是母亲帮手,儿万万不能带走,再添母亲劳累。” 
  “傻也。”母亲笑道:“庄中尚有几个老仆,不用娘操持。娘想过了,儿既为策士,周旋于诸侯之间,难保没有不测。绯云跟了你,缓急是个照应。这个孩子,难得呢。” 
  “母亲……”张仪知道母亲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三日之后,张家的一辆轻便轺车便上路了。 
  轺车是母亲按照父亲生前爵位的规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车身,铁皮车轮,只要一马驾拉,简朴轻便却又很是坚固;车盖规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轺车,既实用又不显张扬,倒很合乎张仪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场规矩,这种轺车应由两马驾拉,再有一名专门驾车的驭手。但战国以来名士出游,但凡有车者都是亲自驾驭。如此,轺车便可以打造得更加轻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马之力。母亲打造得这辆轺车也是此等时尚规格,宜于一人一马,若加一驭手,轺车便显滞重。但令张仪惊讶地是,这个青衣短打布带束发地小绯云仿佛没有重量,扭身飘上车辕,张仪在车厢中竟没有任何感觉!也不见他扬鞭,马缰只轻轻一抖,轺车便轻灵上道,辚辚飞驰,不颠不簸很是平稳。张仪不禁脱口赞道:“好车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过奖了。”蓦然之间,张仪注意到这个小仆人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清秀明朗,双眸生光,一头长发黑得发亮,若再健壮一些,当真是个美男子。张仪高声道:“绯云,你有姓氏么?” 
  “没有呢。”绯云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华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贵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地、封爵或官号为姓,如同一个部族的统一代号。寻常国人有姓者很少,隶籍庶民就更不用说了,都是有名无姓。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身份稍高的“国人”也都有了姓,或从族中官吏尊长,或从原本的封国,或从自己所赖以谋生的行当,譬如铁工就姓了“铁”,等等不一而足。战国以来,变法此起彼伏,各种奴隶纷纷成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来了。张仪的“张”姓,就是曾祖脱去隶籍后从了“老国人”中的姻亲定的姓,至今已经四代。现下还没有姓氏的,就是那些还没有脱去隶籍的官奴与山野湖海的隶农、药农、渔人、猎人等所谓贱民。而这些人在魏国已经很少,燕赵楚三国则依然很多。如此说来,这位俊仆倒有可能不是魏国人,而很可能是逃离本土到魏国谋生的饥荒游民。心念及此,张仪也就没有再问,他不愿意这个英俊少年伤心。 
  大梁、安邑是新旧两个都城。两地之间地官道宽阔平坦,轻便轺车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达。但张仪原非紧急军情,神色疲惫的急吼吼赶到,反倒有失名士气度,自然就不想赶得紧。日暮时分,渡过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广武歇息一夜。绯云自然是听他安排,主仆二人便在广武城外一家可以喂马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安顿好马匹,绯云问:“公子,往房间里送饭吧,外边人多呢。” 
  张仪笑道:“人多好呵。走,外边。” 
  两人便来到客栈大堂,只见宽大简朴的厅堂竟是座座有人。绯云正在皱眉,正好侍者收拾完窗口边一张案几,走过来殷勤地请他们入座。一落座,绯云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荤一素,两份汤饼。”侍者连声答应着去了。张仪惊讶道:“绯云,你如何知晓广武的汤饼名吃?”绯云笑道:“学的。主母教了我许多呢。”说着看看窗外,只见厅堂外的大院子里蹲满了人,尽是布衣短打,一边嚼着干饼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菜汤,竟是一片热气腾腾。绯云诧异道:“这地方忒怪吔,城小,却车多人多,挤得象个水陆码头吔。” 
  张仪笑了:“ 这广武,虽是黄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却因东南数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仓,便生出了商旅大运。敖仓是魏国的最大粮仓,每日进出运粮的牛车马队络绎不绝。但敖仓周围十里之内都是军营,不许车马停留。缴粮调粮的车马队,便只有到最近的广武城外歇脚打尖。时间一长,这广武便成了敖仓的联体根基。你看,广武最大的怪异处,便是城外繁华,城内冷清。窗外吃喝的,是各郡县的车役挑夫,厅堂里用饭的,十有八九都是押运的县吏。” 
  绯云不由肃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绯云长见识了。” 
  张仪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俊仆当真聪慧可人。 
  此时饭菜酒已经上齐,一方正肉,一盆青葵,两碗羊肉汤饼,小小一坛楚国的兰陵酒。绯云对侍者说:“你去吧,我来。”便利落地打开酒坛,给张仪斟满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请。只此一坛。”张仪恍然,心知母亲怕自己饮酒误事,让绯云时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坛三斤呢,只饮一半,余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绯云大约没想到公子如此好侍侯,竟是意外地高兴。张仪大饮一碗,连连赞叹,便教绯云也来一碗。绯云连连摇头,说自己从来不饮酒。张仪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这楚国兰陵酒甜润清凉,醉不了的,来!”绯云无奈,皱着眉喝下一碗,竟是满面潮红,呛得连连咳嗽。 
  张仪不禁莞尔:“满面桃花,绯云象个女儿家呢。”绯云大窘,脸却是更加红了。 
  第二天太阳上山,张仪的轻便轺车驶出广武客栈,直上官道。经过敖仓时,忽见敖仓军营的马道上尘土飞扬,直向官道而来。绯云怕前行赶得太急,跟在后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车靠在道边,要等敖仓马队去远了再走。片刻之间,马队从军营中冲来,当先一面幡旗在烟尘中迎风招展,旗上分明大书一个“先”字。 
  张仪惊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张仪在此!” 
  喊声方落,马队骤停,当先一辆轺车便拐了过来。车盖下,一个高冠红服长须拂面的中年人遥遥拱手笑道:“张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张仪已经下车,走到对方车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胜欣慰。本说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鉴谅。” 
  来人也已下车,拉住张仪笑道:“无妨无妨。好在我只是引见,无须多费周折。成事与否,却全在张兄自己了。” 
  “自当如此。张仪不会连累你这个敖仓令担保举荐的。” 
  “哪里话来?张兄国士,我区区小吏,如何有资格担保举荐?” 
  两人一齐大笑,敖仓令道:“张子,并车同行如何?” 
  张仪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务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张仪自来府上拜访。” 
  “张子既不想张扬,先轹也不勉强,大梁见。”回身登车,扬尘而去。 
  待敖仓令的马队走远,张仪方才登车缓行,向大梁辚辚而来。这个敖仓令先轹,祖上本是晋文公时的名将先轸。似乎应了一句古老的谶语,“名将无三世之功”,先氏后裔竟弃武从文,始终没有大进。先轹也只做了个司土府辖下的敖仓令,算是个有实权而无高位的中爵。虽然如此,先氏的声望犹在,先轹在大梁依旧是魏国闻人。张仪的父亲也曾在司土府任事,与当时做司土府都仓廪的先轹父亲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张仪与先轹也算得是世交了。后来张氏羁祸,搬出安邑,两家往来也就中断了。张仪年少入山,与这先轹从未谋面,自然也不认识了。但张仪从王屋山修习归来,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却已经有了名士之誉,先轹慕名拜访,这世交便又自然恢复了。先轹为张仪引见了许多“朋友”,都是当年司土府官吏的后裔,自嘲是大梁的“司土党”。叙谈世交情谊之余,众人纷纷鼓动张仪来大梁做官。张仪却只是高谈阔论,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在他心目中,魏国虽是母国,但吏治太得腐败,正是自己这种才具之士的天敌,所以并没有想留在魏国。再则,他对凭借朋党裙带谋官谋事素来厌恶蔑视,自然也不想过深卷入到“司土党”里去。 
  洛阳之行,与苏秦一夜长谈,张仪大受启迪,重新审视了魏国,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在魏国的努力。无论如何,魏国的强大根基犹在,若能根除侈糜腐败而重新振作,统一六国还是比其他战国有利得多。有了这一番思谋,便在从洛阳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装做无意,拜会了一个“司土党”,酒酣耳热间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谋事的想法。张仪的本心,是给自己原先的婉拒打个圆场,不想无端开罪于“司土党”,却并没有请“司土党”斡旋引见的意思。谁知对方是个官场老手,世故老到,认准了是张仪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态,其实就是要“司土党”给他修桥铺路;“司土党”中若有了张仪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势力大涨,所以对张仪的清高便也毫不计较。 
  消息传开,便有了这“司土党”首吏——敖仓令先轹回大梁为张仪斡旋的事。 
  凡此种种,张仪都蒙在鼓里。张仪走的是当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见君主,无须任何人从中引见。这种方法简单扎实,既能充分体现名士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风骨,又对君主的识人眼光与用人胆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则一举公卿,不会陷于任何官场朋党;败则飘然另去,不会将大好光阴空耗在无休止的折冲斡旋之中。这是春秋战国以来,实力派名士不约而同的路子。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吴起、李悝、商鞅,以及他们身后的诸多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采取了这种做法。张仪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蝇营于朋党卵翼之下?因了这种想法以一贯之,坚定明确,所以张仪从来没有求助于人的企图,与谁都是海阔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个无端对手,却引出了一场额外的“援手”;偏偏张仪浑不知晓,见了敖仓令先轹也还是左右逢源地虚应故事,使先轹不得要领,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闲,夕阳衔山时便到了大梁。 
  北门外,早有敖仓令先轹带了“司土党”几个实权官员在迎候张仪,要接张仪到先轹府上接风洗尘。此时,张仪才觉得事情有些拧,好在他心思灵动,略一思忖,便吩咐绯云驱车去安置客栈,而后在先轹府外等候自己,他则与先轹同乘一车去赴酒宴。这便是委婉地与“司土党”保持了距离,显示了自己的独立。“司土党”本来已经商定,张仪住在先轹府,觐见魏王谋官一事,由“司土党”合力斡旋,如今见张仪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难堪,气氛不由便别扭起来。 
  张仪一拧,接风酒宴便显得客气拘谨起来。虽然张仪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照样海阔天空,然则却闭口不谈大梁觐见之事。这在对方,便觉得大失体面,人人尴尬,便不想再与这个不识抬举的名士着实结交,酬酢便冷淡了下来。直到酒宴结束,也没有人提及引见举荐之事。不到初鼓,接风洗尘便告罢了,竟是没有一人送张仪前去客栈。张仪却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辞行,跳上绯云的轺车便大笑着扬长去了。 
  回到客栈,却见绯云已经事先关照客栈侍者备好了沐浴器具与大桶热水。张仪在热气蒸腾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却思谋着明日的说辞对策,“接风”酒宴的那点儿不愉快,也便烟消云散了。沐浴完毕,绯云捧来一壶冰镇的凉茶。张仪咕咚咚牛饮而下,胸中的灼热酒气荡涤一去,顿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绯云自去歇息,自己从随带铁箱中取出了一卷大书,便在灯下认真琢磨起来。绯云知道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课,不再多说,掩上门出去了。 
  这是一本羊皮纸缝制的书,封面大书《天下》两个大字!大皮纸每边一尺六寸有余,摊开便占了大半张书案。竹简时代,这种羊皮纸缝制的书算是极为珍贵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机密典籍与奇人异士的不传之密,才用这种极难制作的羊皮纸缮写。面前的这本《天下》,是老师积终身阅历,并参以门下诸多著名弟子的游历见闻编写的,书中记载了七大战国与所存三十多个诸侯国的地理、财货、国法、兵制、吏治、民风等基本国情,颇为详实。更重要的是,各国都有一副老师亲自绘制的地理山川图,要隘、关塞、仓廪、城堡、官道路线等无不周详。在当世当时,只有鬼谷子一门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为,非但老师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异士,所教弟子也尽皆震古烁今的经纬之士;别的不说,独商鞅、孙膑、庞涓三人,就足够天下侧目而视了!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苏秦张仪在内的这些人的心血结晶,如何不弥足珍贵?临出山前,老师特意让他与苏秦各自抄写了一本《天下》,作为特别的礼物馈赠两人。抄完书的那天,老师亲自在封皮题写了书名,又在扉页写了“纵横策士,度势为本”八个大字,便送他们出山了。 
  张仪将《天下》中的七大战国重新浏览一遍,对献给魏王的霸业对策已经成算在胸,思谋一定,倦意顿生,上得卧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来,张仪精神奕奕。绯云笑道:“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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