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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虚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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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不清他在树上呆了多久,有半个夏天吧。一个早晨,那个孩子不见了,搭在树梢的窝还在,每天吊饭的小筐还悬在半空,人却没有了。有人说那孩子飞走了,人一离开地就会像鸟一样长出翅膀。也有人说让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想那个孩子,觉得那就是我。我五岁时,看见他爬在树上,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看着时而空荡,时而人影纷乱的村庄。我站在树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我觉得那个树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走到那个年龄。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多少年后我回来过我的童年,那棵榆树还在,树上那孩子搭的窝还在。他一脸惊恐地目睹的村子还在。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惊恐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活在自己永远看不见的恐惧中。那恐惧是什么,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一脸的恐惧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五岁时看见自己,像一群惊散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处。其中有一只落到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的散开了。像一朵花的惊恐开放。
  五、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的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子绑在蒲公英种子上,一路顺风飘去。把榆钱的壳打开,换上饱满麦粒。她用这种方式向远处播撒粮食,骗过鸟、牲畜,在漫长的西风里,鸟朝南飞,承载麦粒、油菜的榆钱和蒲公英向东飘,在空中它们迎面相遇。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
  我很早的时候,看见母亲等候外出的父亲,每个黄昏她做好晚饭等,铺好被褥等。我们睡着后她望着黑黑的屋顶等。我不知道远去的人中哪个是我的父亲。我不认识他。偶尔的一个夜晚他赶车回来,或许是经过这个有他的家和孩子的村庄。在我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马车吆进院子,听见他和母亲低声说话。他卸下几袋粮食装上几张皮子,换上母亲衲的新鞋,把他穿破的一双鞋脱在炕头。在我们来不及醒来的早晨,他的马车又赶出村子上路了。出门前他一定挨个地抚摸我们的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在那时候醒来,看他一眼,叫声爹。他走后的一年里,这个土炕上又会多一个孩子。每次经过村庄他都会让母亲再一次怀孕,从他离开的那一夜起,母亲的身体会一天天变重。她哪都去不了。我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五月,榆钱熟落时,成筐的收拾榆树种子。她早早把榆树下的地铲平,扫干净,等榆钱落了厚厚一层,便带我们来到树下。那时东风已刮的起劲了。我们在沙沙的飘落声里,把满地的榆钱扫成堆,一筐筐提回家。到了六月,早熟的蒲公英开始朝远处飘了。我的母亲,赶在它们飘飞前,把那些带小白伞的种子装进布袋,她用它给儿女们做枕头,让她的孩子夜夜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然后,她在早晨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许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一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风吹种子。许多事情没有弄清。一棵蒲公英只知道它的种子随风飘起,知不知道每一颗都落向哪里。第二年春天,或夏天,有没有它们落地扎根的消息随风传来。就像我们的亲人,在千里外的甘肃老家,收到我们在虚土庄安家的消息。
  那些信上说,我们已经在一道虚土梁上住下来,让他们赶紧来,我们在梁上等他们。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
  信里还说,我们在梁上顶多等五年。顶多五年,我们就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桥断了(5)



  他们说等五年的时候,只想到五年内故乡的亲人有可能到齐,地里的余粮够重新上路,房后的榆树长到可以做辕木。
  可是,栽在屋前的桃树也会长大,第三年就开花结果。那些花和果会留人。今年的桃子吃完了,明年后年的鲜桃还会等他们。等待人们的不仅仅是远处的好地方,还有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
  一年年整平顺的地会留人,走熟的路会留人,破墙头会留人。即使等来的老家亲人,走到这里也早筋疲力尽,就像当初人们到来时一样,没有前走的一丝力气。
  不过,等到真正动身了,人就已经铁了心,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铃当刺撕扯衣襟也没用,门槛绊脚也没用,泪水遮眼也没用。
  关键是人没动身之前,下午照在西墙的一缕阳光,就把人牢牢留住。长在屋旁一棵小草的浅浅花香,就把人永远留住。
  蒲公英从五月开始播撒种子。那时早熟的种子随东风飘向西边的广阔戈壁。到了七月南风起时,次熟的种子被刮到沙漠边的灌木丛,或更远的沙漠腹地。八九月,西风骤起,大量熟落的种子飘向东边的干旱荒野。十月,北风把最后的蒲公英刮向南山。南山是蒲公英最理想的生栖地。吹到北沙漠的种子,也会的漫长的飘泊中被另一场风刮回来、落在水土丰美的南山坡地。
  一年四季,一棵生长在虚土梁上的蒲公英,朝四个方向盛开自己。它巨大的开放被谁看见了。在一朵蒲公英的盛开里,我们生活多年。那朵开过头顶的花,覆盖了整个村庄荒野。那些走得最远的人,远远的落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后面。它不住的回头,看见他们。看见和自己生存在同一片土梁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样,被一场一场的风吹远。又永远的跑不快跑不远。它为他们叹息,又无法自顾。
  一粒种子在飘飞的路途中渐渐有了意识,知道自己要往哪去,在哪扎根。一粒种子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睁开眼睛,看见迅疾向后漂移的荒漠大地,看见匍匐的草,疯狂摇晃的树木,看见河流、深陷荒野的细细流水,和向深扩展的莽莽两岸,看见一片土坡上,艰难活命的自己,一根歪斜的枝,几片皱巴巴叶子。看见秋天从头顶经过,风声枯涩,带走夏天时就已坠地的几片黄叶――这就是我的命啊。一粒种子在落地的瞬间永远的闭上眼睛。从此它再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发芽,是否长出叶子,是否未落稳又被另一场风刮走。它的生长,只是一场不让自己看见的黑暗的梦。
  这就是一棵草。
  它或许永远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它的叶子被一只羊看见,被飘过头顶的一粒自己的种子看见。
  就在人们呆在村里,梦想着怎样远走的那些年,一群鸟一次次飞到南方又回来。一窝蚂蚁,排起长队,拖家带口迁徙到戈壁那边的胡杨绿地。连爬的最慢的甲壳虫,也穿过荒滩去了趟沙漠边。每一朵花都向整个大地开放了自己。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1)



  一、瞎了
  我躺在墙根,闭着眼睛听两个瞎子说话。我本来不想听他们说话。瞎子在说他们看见的东西,我觉得有意思。
  那两个瞎子,老的真瞎了,年轻的好像也瞎了,他闭着眼睛,我不敢保证他也瞎了,我去年见他时还在看东西呢,可能是不想看了。连我都闭上眼睛了,才几年时间,我们就把这个地方看够了。
  瞎子在马号库房干活,库房门掩着,高高的后墙顶上有一个小窗洞。瞎子磨黑搓草绳,搓好一根,放在身边,过一会儿一根一根摸一遍。我悄悄抽走一根,瞎子慌了,一遍一遍摸着数,朝四周摸,耳朵竖起来听。整个库房摸遍了,摸到门口,开门出来,在路上摸。
  谁见我的一根草绳了。瞎子喊。
  小瞎子从隔壁的黑房子出来。老瞎子已快摸到我的头了,他的左手朝左右摸,右手上下摸。我不知道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是什么感觉。我害怕,赶紧把草绳扔过去。
  一辆马车从沙沟沿下来,老瞎子把耳朵侧过去,小瞎子没有,他把脸转过去。眼睛睁了半下,又闭着。我也把眼睛闭着,耳朵转向他们。我知道的事情多半是耳朵听来的。我的眼睛其实没看见过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过你,父亲,那年你教我骗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谁都没意思了。老三,你问这个干啥。该回去做晚饭了。连瞎子都知道是下午了,太阳照在我的左脸上,风吹我的右脸。正刮东风。
  你别插开话,父亲。我一直没忘掉那个人。我替你骗了他,你该让我知道他是谁。
  如果我站住不动,一个时辰后,风会吹我的后脑勺。那是凉爽的下山南风。那时河湾的柳树叶子会朝北沙窝方向摆动。午后归圈的羊群踩起的土,向西飘过沙沟沿,就会转头朝北。儿子,你要记住这个地方的风。对我们瞎子来说,耳朵、鼻子、每根汗毛都是眼睛。
  噢,你不瞎。我咋觉得你也瞎了。
  父亲,你再不说我就走了,永远不回来。那个人长得像你,他是不是我们家亲戚。你教我传话时,他一直盯着我看。他在门外站了好一阵,然后走掉了。我长得像你,难道他会认不出。当时我就知道,他可能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他走后我跟着出了村子,我站在一截墙头上,一直看着他走失在远处。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再不说我就去找他。
  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瞒你了。他是你二叔,是我把他打发走的,不怨你。他听了我教你传的话,就已经明白我不想认他。
  我们分开四十年了。我们也是弟兄三个。我老大。我们说好活到六十岁时全到老大家来。这之前谁都不找谁。各活各的。六十岁以后的日子我们老兄弟一块过。到那时谁挣了钱把钱带来,欠了债把债背来。富富穷穷我们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这是我父亲――你们的爷爷交待的。他临死前把我们叫到一起,留下一句话,教我们老的时候全呆在一起。走多远都赶回来。
  你爷爷知道人老了会遇到许多事情,有些是自己一个人难以担当的。
  我瞎了眼之后,在黑暗中呆了这些年,有些想法改变了。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我、你的两个哥哥,靠你一双眼睛生活。后来我知道靠不住,就盼你的两个叔叔早早回来。我们家还有两双眼睛在外头呢,我不害怕。
  那个下午,当你说有个很像我的人在门外打量我们家院子时,我就知道是你二叔回来了。你三叔还差几年才六十岁。他正在路上。
  那一刻,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们家的一双眼睛回来了。他会帮我看见一切,远处的,近处的。他决不像你,儿子,你留给自己的东西太多,每次只把你看见的一小部分告诉我们。你隐瞒了三个瞎子的光明。对于我们,你没说出来的那些全是黑暗。
  可是,也就那一刻,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已经不需要那双眼睛了。你的叔叔,他唯一能帮我看见的,是我变成了瞎子,拉扯两个瞎眼儿子。还有一个装瞎的儿子。这些恰恰是我不想让他看见的。
  你说了这么多,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眼睛也会用坏的,你们三个人,多少年用我的一只眼睛。尤其我的两个哥哥,屁大的事都让我帮着看。针掉在地上我得帮着找,吃饭时摸着碗摸不着筷子,我得往手上递。听见过来一辆车,就会缠着我问车上坐几个人,人长咋样,马是黑马还是白马。马笼头戴红樱穗马,是扩马还是骟马。马蹄子圆不圆。除了人车上还有啥东西。
  我大哥眼瞎以前说下的魏家姑娘,不理我大哥了。他天天拉我去追人家,让我用眼睛传情,还让我告诉人家,是我帮他传的。让我把人家的眼神说给他。我把眼睛都挤坏了,魏家姑娘也不理识。你想想,一双眼睛自己爱惜着用,用到五十岁也花了。况且三个人用呢。
  我知道早把你使唤烦了。儿子。这么多年,一家人使唤你的一双眼睛,开始你把我们当亲人,生怕我们看不见,把你看见的全说给我们。后来你就只把我们当瞎子。我们不问你就不说。问了也不全说,随便一句话把我们糊弄过去。
  我确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父亲,你们把我的眼睛用成了啥样了,你们看不见。眼睛没长在自己脸上,不心疼。咋不让我的眼睛和你们一起瞎掉,老天为啥要留下我的眼睛,你们眼睛一瞎,没事了。你们知道我的眼睛多累吗。它累得白天都不想睁开。睁开眼也不想看东西,它已经没劲,看不动了。我想节省点用,让我们家的这双眼睛,多看些年月,要是这双眼睛也瞎了,我们家可真的没有白天了。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2)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3)



  我眼睛瞎后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我听见他们走路、说话,声音都是黑的。对于我,一个瞎子,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黑灰蒙住,我必须用手把它擦亮,一些东西的面目才会出现在心里。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个人愿意我从头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着碰到身上都不愿意。眼睛瞎了这些年,我几乎把村里所以东西都摸遍了。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经三十年没看见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三十年会把一个人变成啥样。但我没有摸过,槽上的牛,圈里的羊,我都一个个摸遍了,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们的模样。连他们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刚瞎的时候,我抱过韩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时她刚会走路,我从她的小脚丫,一直摸到头发,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后来我常听见她的声音,开始她的声音从一米高处传来,后来她的声音离地面越来越高,也越好听,我知道她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再不会让我摸她,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一个瞎子摸过。她是我瞎了以后唯一看见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结婚,每晚被另一个人抚摸。那个人抚摸她时,一定也像我们瞎子一样闭着眼睛。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样。我去过的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里,总有一个人啥都听不见,一个人摸黑走路,一个人啥都听见看见了,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另一个人,整天歪着脖子,白眼仁望天,满嘴胡话。
  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而大多数正常的人,又不知道这些瞎子哑巴聋子到底听见了什么,看见什么,还有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了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
  一年四季,哑巴都在挖渠,起粪,打土墙,这是村里最累的活。哑巴有苦说不出,有乐也说不出。
  聋子天天钻在人堆里。村里有一个聋子,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抬高五丈。跟聋子说话,就像跟一个十里外的人说话,要使劲喊。聋子说话也在喊,他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干一件事,傻笑,歪着头看天,把飞过村子的鸟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拍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四周全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的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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