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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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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当他刚转
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
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
上,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
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
说:“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上去,当时
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体验。
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
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
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
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
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
时,有时我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
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
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
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
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
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
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
地上去。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
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
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不再装模作
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
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
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
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
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
后我才知道,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的我,那时
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挥形颐*两人独自
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
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
友好。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
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
形,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孙光林。”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
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
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
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
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
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
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
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
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
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
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
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当初苏宇有关他
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
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
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苏宇在睡梦中
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
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
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战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
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
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
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
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
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
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
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
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
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
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
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
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
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
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
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
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
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
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
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
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
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
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
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
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
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
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
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这种
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
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
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
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
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
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
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
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
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
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
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盼抻肼妆鹊拿览觯*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
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
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
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就这样黑夜降
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
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
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
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
样。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
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
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
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
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
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
了。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
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
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
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
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
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
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
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
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
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
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
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
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
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
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
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
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
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
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
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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