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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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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英后来告诉我的。他把我从地
上扶起来,用手轻轻触碰我脸上的青肿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双手有力
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门走去。我的身体在他脊背上轻轻摇晃,清晨时还那么坚强的自尊,
那时被一种依恋所代替。我一点也不恨王立强了,我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时,所感受的是被保
护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他把我放在柜台上,指着一块写满各种面条的黑板,问我要吃哪
一种。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黑板,什么也不说,我自尊的残余仍在体内游荡。王立强就给我要
了一碗最贵的三鲜面,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忘不了当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那么多年,我一想起他当初
的眼神就会心里发酸。他是那样羞愧和疼爱地望着我,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父亲。可我当时
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死后我回到南门以后的日子,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比起孙广才
来,王立强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亲。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时,我才发现王立强的死,已经
构成了我冗长持久的忧伤了。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
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可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得到了满足,随后我就无限惆怅地夹起鸡块、爆鱼,看看又放下,
接着又夹起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复了童年时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于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
对面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价的小面,他是那样关注我夹鸡块和爆鱼的举
动,我感到他是在期待着我立刻离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时的残忍上来了,我故意
不走,反复夹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缓慢。我们两人暗中展开了争斗,没
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这种游戏,可我想出了另一种游戏。我将筷子大声地一摔,站起大摇大
摆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边偷偷窥视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接着以惊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条,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两个碗调换一下位置后,就若无
其事地吃了起来。我立刻离开窗户,神气活现地重新走入饭店,走到他面前,装作吃惊地看
了一会那只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满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进入小学三年
级以后,我越来越贪玩了。随着对王立强和李秀英的逐渐熟悉和亲切起来,初来时的畏惧也
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后来蓦然想起来应该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
我自然要遭受责骂,可那种责骂已经不会让我害怕,我努力干活,尽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
汗,他们的责骂就会戛然而止。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去池塘边摸小虾,我和国庆、刘小青,
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往乡间跑去。那么一天我们刚刚走上田野,让我吓一跳地看到了王
立强,他和一位年轻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后慢慢走来。我赶紧往回跑,王立强已经看到我,
我听到他的喊叫后只得站住脚,不安地看着王立强大步走上前来,我在应该回家的时候没有
回家。国庆和刘小青立刻向他说明,我们到乡间是为了摸小虾,不是来偷瓜的。王立强向他
们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强并没有责备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盖住我的脑袋,让我
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亲切地向我打听学校里的事,他没有一点想责备我的意思,我逐
渐兴奋了起来。

    后来我们站在百货商店的吊扇下面,吃起了冰棍。这是我童年的幸福时刻,那时王立强
家中还没有电扇,我是那么吃惊地看着这个旋转的东西,就像是水倾泻时一样亮闪闪,而且
是那么的圆。我站在风区的边缘上,不停地走进和走出,感受着有风和无风。那次我一口气
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强很少有这么慷慨的时候。吃完第三根后,王立强问我还想不想吃,我
又点了点头。可他犹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说:

    “你会吃坏身体的。”我得到了别的补偿,他给我买了糖果。然后我们才离开商店,向
家中走去时,王立强突然问我:

    “你认识那位阿姨吗?”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说谁。

    “就是刚才走在我后面的。”

    我才想起来那个在田埂上的年轻女子,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当时
我正紧张地想逃避王立强。我摇摇头后,王立强说:“我也不认识她。”他继续说:“我叫
住了你,回头一看竟然后面还有一个人。”他脸上吃惊的神气十分有趣,把我逗得格格直
笑。

    快要到家的时候,王立强蹲下身体悄声对我说:

    “我们不要说是去乡间了,就说是在胡同口碰上的,要不她就会不高兴。”我当时高兴
极了,我也不愿意让李秀英知道我放学后又贪玩了。可是半年以后,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强
和那位年轻的女子在一起,这一次我就很难认为他们互不相识了。在王立强发现我之前,我
就逃之夭夭。后来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苦思冥想,十一岁的我已经能够费力地用自己的脑
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渐明白了王立强和那个女人之间含含糊糊的关系,我突然吃惊地感到王
立强是那么下流,但当我站起来走回家中后,我却是保持了缄默。我很难找出当时保持缄默
的全部原因,但有一点我至今记得,当我想到要把这事告诉李秀英时,我突然恐惧地颤抖起
来。我成年以后,还常常会出现这样幼稚的想法,如果我当时将这事告诉了李秀英,李秀英
苍白无力的疯狂,也许恰恰会阻止王立强因此而送命。缄默使我后来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优
势,在我认为应当遭受处罚的时候,我对王立强的威胁,使我可能逍遥法外。

    那个安放在收音机上端的小酒盅,最后还是让我给打碎了。我拖地板时一转身,拖把柄
将酒盅扫落在地,就这么被打碎了。那个贫困家中唯一的装饰品,破坏时的声响让我经历了
长时间的战栗。王立强会像拧断一根黄瓜一样,咔嚓一声拧断我的脖子。虽然这是刚来这里
时的恐惧,我也知道他不会拧断我的脖子,但他盛怒的模样和对我严厉的处理,却是我即将
接受的事实。我用自己童年的挣扎,来摆脱这个厄运,我要先去威胁王立强。当时在另一个
房间的李秀英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我悄悄收起破碎的酒盅,将它们放入簸箕。然后在王立强
下班回来时,由于激动和紧张,我突然哭了。王立强吃惊地蹲下身体问我:“怎么啦?”我
向他发出了哆嗦的威胁: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个阿姨的事说出来。”

    王立强脸色当时就白了,他摇着我的身体反复说:

    “我不会揍你的,我为什么要揍你呢?”

    我这才告诉他:“我把酒盅打碎了。”王立强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我的威胁因何而起
了,他脸上出现了微笑,他说:“那个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将信将疑地问他:“你不揍我啦?”他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于是我完全放心了,为
了报答他,我凑近他耳朵说:“我不会说那个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王立强拉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
招呼,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王立强一起散步,当时我是那样迷恋落日挂在两旁屋
檐上的余辉。我的兴致感染了他,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
岁时穷得经常光屁股。那时他叹息地对我说:“人不怕穷,就怕苦呵。”后来我们在桥畔坐
了下来,那一次他长久地望着我,接着忧虑地说:“你是个小妖精。”然后他换了一种口
气:

    “你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秋天,刘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极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黄疸肝炎死去
了。

    那时候他已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孩子,而是一个插队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着鸭舌帽,将
笛子插在上衣口袋里,听说他和两个船上人家的女儿在一起插队,那两个强壮的姑娘几乎同
时喜欢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么美妙,在乡间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们感动。但是那里的
生活使他难以忍受,他经常回到城里,坐在自己的窗口吹着笛子,在我们放学回家时,他就
会吹出卖梨膏糖的小调,他喜欢看我们奔跑过去的傻样,不愿意回到乡间那个使他生命感到
窒息的地方,虽然有两个姑娘编好了爱情的丝网恭候着他。

    最后一次回来,他住的时间可能是过长了一点。他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整天训斥他,要把
他赶回乡下去。有几次我从他家窗前经过,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他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告诉
父亲,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吃东西,更不能干活。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刘小青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劝
他还是回乡下去吧。他回到乡下以后,才过两天就昏迷了。是那两个健壮的姑娘轮流把他背
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了这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姑娘,满腿烂泥,哭丧
着脸从刘小青家走出来。当天晚上他就死了。我至今记得他当初离家时暗淡的神色,他扛着
铺盖,右手攥着两个鸡蛋,慢吞吞地往轮船码头走去。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死气沉沉了,蹒跚
的步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里的笛子,在他走去时一摇一摇的,显
得稍有生气。这个死到临头的人,在看到我走来时,还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让我凑近他屁股
看看,那里是不是拉破了。我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所以我就对着他喊叫:

    “我不看,你会让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屁,然后缓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当初黄疸肝炎的可
怕被极其夸大了,刘小青戴着黑纱来到学校时,所有的同学都叫叫嚷嚷地躲着他。这个刚刚
失去哥哥的孩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走向一个篮球架下打球的同学,那群人像蜜蜂一样立刻
逃向了另一个球架,他们同声咒骂他,而他则依然讨好地向他们笑。我当时坐在教室外的石
阶上,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球架下,垂着双手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他慢慢地
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脚,装出一付看别处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走
开,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从那标语的事后,我们没再说话,更没有那么近地呆在一起
过。突然来到的孤单使他走向了我,他终于先和我说话了,他问:“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这样回答。

    随后我们两人都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有一段时间互不
理睬了。

    我在两天时间里,经历了童年中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去,先是刘小青的哥哥,紧接着是
王立强,使我的童年出现了剧烈的抖动。我无法判断这对我的今后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但是王立强的死,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刚刚和刘小青恢复了昔日的友情,还来不及去和
国庆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强就一去不返了。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
结局,他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日子,在那个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强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个时代道德的忠实卫士,按她的话说是她早就怀疑他们
了。这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以自己无可挑剔的贞节,去监视别人的偷情。王立强在这个女
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时,他们共有一间办公室,他带着那个年轻女子黑夜来到这里,将办公
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后以桌代床开始他们苦涩的幸福。

    那个突然袭击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钥匙迅速打开房门,并以同样的迅速拉亮了电灯。桌
上那一对恋人吓得目瞪口呆,在偷袭者极其响亮的痛斥声里,王立强和他桌上的伙伴都顾不
上穿好裤子,就双双跪在她的脚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王立强,当
时是声泪俱下。

    这个监视已久终于获得成果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她明确告诉他们,再求饶也
没有用,她说: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们。”

    然后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叫唤了。王立强知道一切都不可改变
了,他帮助恋人穿上衣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装部的同事从楼下上来后,他看到了政
委,就面有愧色地说:“政委,我犯生活错误了。”

    政委让几个战士把王立强看守起来,让那个姑娘回家去。王立强的恋人早已泣不成声,
她站起来往外走去时仍然用手捂着脸。那个眉飞色舞的女人这时恶狠狠地冲着她喊:“放下
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觉时怎么不脸红。”

    王立强缓慢地走到她身旁,挥起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我无法知道当时更多的情形,那个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强突然一击后,她的疯狂是
可想而知的。她张开手指向王立强扑过去时,却被一把椅子绊倒在地。她的愤怒立刻转变成
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让人快些把王立强带走,留下几个人去劝说这个坐在地上不愿
起来的女人,自己则回去睡觉了。王立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
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因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战士,看着他的上级
有些为难。王立强说声马上就会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而是站在门旁,
看着王立强在月光下走向办公楼,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办公楼巨大的阴影之中。

    事实上王立强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打开了由他负责的武器室,拿了两颗手榴弹后走下了
楼梯。他贴着房屋,在阴影里无声地走到家属楼前,然后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在西面的一
扇窗户前站住脚。他多次来过这间屋子,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
线,一使劲砸破玻璃后,就将手榴弹扔了进去,自己赶紧跑到楼梯口。手榴弹这时候爆炸
了,一声巨响将这幢陈旧的楼房震得摇摇晃晃,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强身
上。他一直跑到围墙下面,蹲在围墙的黑影里。

    那时候武装部里仿佛出现战争似的乱成一团,他听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骂那
位失职的战士,还有人在喊叫担架的声音。这纷乱的情景在王立强模糊不清的眼中,犹如一
团翻滚而来的蝗虫。后来他看到那幢楼里抬出了三副担架,他听到那边有人在说:“还活
着,还活着……”

    他心里随即一怔。当担架被抬上汽车驶出去以后,他立刻攀上围墙翻越了出去,他知道
自己应该往医院跑去。

    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强
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强就明白和刚才送来的三
个人有关,他吓得在走廊里乱窜,同时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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