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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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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姿态在街上反复行走以后,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也就逐渐著名了。国庆错误地估计了成年人
对他们的看法,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时,他觉得别人也会感到理所当然。

    慧兰的父母,两个都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他们对这一对孩子的亲密早就察觉,他们觉得
孩子之间的亲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别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是谈恋爱了,他们听后
反而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后来是国庆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发现传闻其实很真实。我的同学十
三岁的年龄,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买了一瓶酒和一条烟异想天开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
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够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他将礼物放到桌子上时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慧
兰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他问国庆这是什么意思?国庆说:“是送给你的。”

    那位药剂师连连摆手,说道:

    “你那么苦,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

    那时我的同学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翘起了二郎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他对那两
位男女药剂师说:“不要客气,这是女婿我的一点心意。”

    这话让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慧兰的母亲才问:

    “你刚才说什么?”“岳母。”国庆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他还
没说完,那个女人已经尖声喊叫起来,她质问国庆:

    “谁是你的岳母?”国庆还来不及解释,那个男人吼叫着要他立刻滚蛋。国庆慌忙站了
起来。对他们申辩:

    “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慧兰的父亲气得脸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国庆就往外拉,嘴里大骂:“你这个小流氓。”
国庆竭力挣扎,连连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国庆被慧兰的父亲推出门去以后,慧兰的母亲紧接着也将礼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
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时屋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国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狼狈,他用
手指点着慧兰的家,振振有辞地对他们说:

    “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他们纯洁的恋爱在慧兰父母眼中简直是胡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竟
然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女儿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风败俗,他们感到连自己都成了镇
上的笑料。他们当然无法容忍这种荒唐的恋爱,必须彻底摧残掉。他们开始打骂自己唯一的
女儿,当国庆从他们窗前经过,听到心上人哭喊时,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骂的慧兰仍
然压抑不住奔向幸福时的激动,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国庆口袋中的糖果。他们仍有
相会的机会。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欢乐,将痛苦慢慢转化成仇恨的国庆,咬牙切齿地
向她讲叙了如何报复她父母的计划,她则是恐怖万分地听着,还没听完就已经吓得眼泪汪汪
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国庆从慧兰家窗前经过时,他看到慧兰满脸是血地扑在窗口,事实上
只是一些鼻血,哭泣着喊叫他:“国庆哥哥。”我的同学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杀
死慧兰的父母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后,拿着菜刀就往慧兰家走去。当时他的一
个邻居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国庆的模样十分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国庆怒气冲冲地回
答:

    “我要去杀人。”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裤管和袖管高高卷起,将菜刀扛在肩上,杀气
腾腾地走向慧兰的家。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畅通无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视了他可
怕的仇恨。当他告诉他们要去杀人时,他稚嫩的声音和天真的神态使他们嘻嘻发笑。国庆就
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慧兰家的院子,那时候慧兰父亲正在燃煤球炉,她的母亲蹲在地上给
鸡喂食。国庆手持菜刀突然出现,使他呆若木鸡。国庆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废话连篇地宣告
他为什么要杀他们。然后才挥起菜刀走上去,慧兰的父亲拔腿就逃,窜到了屋后大叫起来:
“杀人啦。”那位可怜巴巴的母亲忘了逃命,眼睁睁地看着菜刀向她挥起来。这时候鸡救了
她,那群受惊的鸡四处逃散,其中有两只张开翅膀扑到了国庆胸前。慧兰的母亲急中生智,
也从院门窜了出去。准备追赶的国庆那时看到了慧兰,手扶门框的慧兰睁圆眼睛,一付惊恐
万分的样子。我的同学立刻忘记了追赶,他赶紧走到慧兰身旁。慧兰却害怕地退缩着身体,
这让国庆深感不满,他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他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慧兰依然恐惧地望着他,那双发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国
庆赌气地说:

    “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啦。”

    那时候院子的两个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没过多久警察也来了。那天下午有关一个孩
子杀人的消息不径而走,经历了长时间寂寞的人群蜂拥而来。最先来到的一个警察走进去对
国庆说:“把菜刀放下。”于是轮到国庆被吓傻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警察的出现,使他立
刻抱住慧兰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别进来,一进来我就杀了她。”

    那个发号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没有声音的慧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国庆焦急
地对她说: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我是骗他们。”

    可是慧兰依旧嚎啕大哭,国庆气乎乎地训斥她:“别哭啦,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满头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丧地说:

    “现在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在院外杂乱的人群里,慧兰哭哭啼啼的母亲,那时还在指责丈夫刚才自私的逃命,只顾
自己逃走没想到应该保护妻子。她的丈夫听着女儿在院内的哭喊,眼泪汪汪地对她说:“你
就别说这些了,你的女儿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一个警察攀着屋檐,一纵身爬上了
屋顶,他准备偷偷来到国庆后面,然后从屋顶上跳下去。这个警察在孙荡是很著名的,有一
次他一人对付了五个流氓,并用他们自己的鞋带绑住了他们,像提着一串螃蟹似的把他们送
进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顶时的潇洒,博得了众多围观者的阵阵赞叹。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
地在屋顶上移动,要命的是他踩滑了两张瓦片,整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
上,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一片乱糟糟的竹竿断裂声,然后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缓
冲,没准他就摔瘫痪了。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国庆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警察,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
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国庆高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
声音问国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国庆擦擦额上的汗水后说:

    “我要杀人。”“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父母。”

    国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国庆回答:“杀得了。”

    警察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他看到国
庆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国庆完全被他迷惑
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国庆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国庆
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国庆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
起来。警察却一把提起国庆脖后的衣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使劲仰起脖子,被那个高大的
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
为呼吸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诬陷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温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
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
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
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
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交给她,她再从中
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
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
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
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
—“皇军来了。”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汉奸正陪着
她呢。”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
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
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
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
瞬间极其恐怖。他软绵绵地对国庆:“我会罚你的。”然后面向我们:“现在上课了。”我
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
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
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操场上奔跑
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
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
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
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你说我应该
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
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师让他好好想一想,其实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折磨自己。此后的一个月,国庆都过得暗
无天日。总是在国庆忘记了处罚这事,显得兴高采烈时,老师就会突然来到他身旁,轻声提
醒他:“我还没罚你呢。”这种引而不发的处罚,使国庆整日提心吊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
些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如树叶遇到风一样抖动起来。他只有在放学回家时才
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学校走去时他又重新胆战心惊。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直到父
亲对他的抛弃才算结束,而被另一种更为深远的不幸所代替。老师也许是由于怜悯,他不仅
放弃了对国庆的恫吓,而且那些日子里,他想方设法寻找理由来表扬国庆。国庆的作业里有
两个错字都能得满分,我一个错字没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国庆母亲的兄妹来到之前,我们
的老师曾带着国庆去见过他的父亲。嗓音温和的老师反复向那个混帐男人说明,国庆是多么
听话多么聪明,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爱他的。听了老师冗长的赞美之后,国庆的父亲却是
冷冷地说:

    “你那么喜欢他,就收他做儿子算了。”

    我们的老师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说:

    “我倒是想收国庆做孙子。”

    我自己在遭受处罚之前,曾经十分崇敬和喜爱我们的老师。当王立强领着我最初来到学
校时,老师织毛衣的模样让我万分惊奇,我从未见过男人织毛衣。王立强把我带到他身边,
让我叫他张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师。他当初显得亲切和蔼,我记得他
用手抚摸我的肩膀,说出一句让我受宠若惊的话: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座位的。”

    他确实这样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
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
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
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沫的手,替我
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我第一次接受
他的处罚,是三年级的第一学期。一场在冬天来到的大雪,使我们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
操场上展开了雪球的混战。我的倒霉是将一个应该扔向刘小青的雪球,错误地击在了一个女
同学的脑袋上。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发出的哭喊,现在听起来像
是遭受了调戏似的。她向老师指控了我。

    于是刚刚坐下的我,被老师从座位里叫了出来。他让我到外面去捏一个雪球玩玩,当时
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动,他也仿佛把我忘了似的继续讲课,过了一会
他才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去?”我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个雪球。我重新回到教
室时,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上有关欧阳海的故事,他的朗诵犹如一条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让我
站在门边不敢出声。他终于朗诵完一个大段,走到了讲台后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没看我。他
对我的遗忘使我心里发慌。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怯生生地对他说:“老师,雪球捏好
了。”

    他总算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了一下,接着继续写字。写完后将粉笔扔入了粉笔盒,
叫出了那个遭受雪球一击的女同学,让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刚才击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
的一样大。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看到刚才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后脑上,并且马上就碎了。
早就平静下来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她说:

    “比这个还要大。”我只能再次倒霉地被老师赶出教室,去捏一个更大的。当我捧着一
个大雪球进来后,老师没再让那个女同学前来检验。他绕了两个圈子后,真正发布了对我的
处罚,告诉我就这么站着,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在那冬天的上午,呼呼北风从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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