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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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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
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
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
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
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
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
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
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
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
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
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
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
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
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
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
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
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
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
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
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
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
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
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
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
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
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
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
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
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
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
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
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
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
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
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
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
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
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
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
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
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
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
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
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
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
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
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
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
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
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
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
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
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
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
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
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
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
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
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
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
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
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
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
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
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
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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