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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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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的口粮里。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
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
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
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
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
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
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
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
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
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
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
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
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
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
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
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
起,大火就要来啦。”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门。在那条小
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
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
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
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
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
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
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
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
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
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
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
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
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
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的。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
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
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
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
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
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河,向我
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上就要讨饭了。平日里
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
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萨显灵,来
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
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
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
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萨扔出去,让雨
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
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
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
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体在雨中
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你回去。”我祖父竟敢
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
说:“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
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
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共产党人破除
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
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
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
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
晴啦。”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
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
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
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
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
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
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
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
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
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消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
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
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
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
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
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
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
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
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
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
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
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
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我的魂呵,
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
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
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
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
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
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
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
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
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
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儿子啊,爹不能不
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
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
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
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
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
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
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
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
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
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密
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母合二为一了。我弟弟对祖父即将
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
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还没有死。”他向孙光平解释:“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
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父仍
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我要死
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这两个冤
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
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
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
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一个人不吃饭还能
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身体问他的儿
子:

    “棺材呢?”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
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我父
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
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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