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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香音变-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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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柔然使臣倒是抑制不住地喜动颜色,一边上下打量着李重耳,一边点着头连声赞叹,通译译过来的词句,全是“丰姿玉映,顾影无俦”之类的溢美之词。李重耳也不得不依着礼节,回以“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等等陈词滥调,让这枯燥乏味的仪式,得以热热闹闹地进行。
  “阿五,婚期已然定在明年六月二十六,大吉之期,这半年时间,你要好好准备迎娶,不可轻忽怠慢。”
  那阶上御座端坐的天子李信,李重耳的父亲,似乎看透他的心事,浓眉微蹙,沉声命令。
  李重耳懂得这番话背后的意义。正如母亲阴凤仪再三叮嘱的,大凉倾国一战,方有这十几年不见的胜绩,交在他手里的不仅是个美人,公主,更是一份契约,一份和平的保证,他必须时刻记得这份重任,要以对待朝政与军情的审慎来对待这桩婚事。
  “是,圣上,臣谨遵旨意。”稽首应承已毕,李重耳壮起全身胆量,又加了几句:“只是臣年少无能,至今寸功未立,未免对不起如此良配。待得成婚之后,更是难以抛家舍业奔赴边野。臣有意趁此韶光,多建功勋,也更衬得起这桩婚事。求圣上恩准。”
  李信于那森严的冕旒背后,微微眯起了一双虎睛。

☆、第44章 开心一下

  他自然也懂得儿子的意思。夏国大军压境; 敦煌援军数日后便将出征; 这孩子已经多次上书请战; 一直未得允准。此时满口允诺了好好准备婚事; 趁着父亲龙颜微悦,又百折不挠地提出请求,性子也是执拗得可以。
  “明日朝会再议。你且专心成礼。”
  “是,圣上。”李重耳听得父亲语气严厉,也不敢再穷追不舍; 只得躬身伏地,恭敬稽首:“臣谨遵圣上旨意。”
  他从不能唤他一声阿爷,亦不能自称一句孩儿。正如他的母亲阴凤仪,在众人面前; 也从不能与他互认母子。身为皇子; 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父亲不成父亲; 母亲不成母亲; 未来的妻子,也眼见得不是一个妻子,只是权谋大局中的一粒棋子。
  然而这就是他的终身; 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变成一个不由他自控的契约。所有宗亲朝臣; 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包括他的生母阴凤仪在内,没人觉得一个皇子还应该有自己向往的情爱、自己满意的姻缘、自己的心上人; 胸怀深处,还有个小小的地方,盛载着他自己的一小片真心。
  宗正寺早已将聘礼筹备齐整,李重耳也没心情问详情,只肃立阶下,眼望着宗正寺卿将大红礼单呈送柔然使者,他自己依着司仪的授意施礼,三拜,完结这个仪式。
  这不是他想要的婚礼。
  早在髫龄时候,天真的他,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梦想,他要像那龙骧将军澹台咏一样,遇到一个相知相爱的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他要真心实意地、满心欢喜地行过六礼,迎娶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他有过自己的心上人啊,有过自己真心实意想相伴终生,想依足六礼娶进门的人……
  他想过要亲自去射雁,亲自去她家纳采,他要珍而重之地问名,虽然早已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世间最好听的几个字。他要精心准备他的聘礼,尽表满腔深情厚意,他要择定一个大安吉日,作为一生只有一次的佳期。他要亲自去迎娶他的新娘,尽管大凉礼制规定,皇子无须亲迎,坐待新娘上门即可,但他才不管那么多,他要亲自登门,亲自为那心爱的女子掀帘,送她登上辂车,陪她一起回到家门……
  所有幻想,所有浓情蜜意,都在这无情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根本就没有尽施六礼的机会,和亲之仪,一切从简,所有仪轨都由两国使团完成,他要做的,只须在婚期那天与新娘交拜,入了洞房,就完事大吉。这,就是他一个皇子为国尽忠的方式,说起来简直是个嘲讽。
  万千郁闷,无从排解。就算那一向贴心的辅护都尉霍子衿,也只会一叠声地劝他听从圣上的安排。没人想听他的话,没人关注他自己的想法。茫茫尘世,每个人都不过是一个棋子,何况他身处棋局最激烈的核心,他没资格去想什么梦想、志向,什么情爱、婚姻。
  唯有面前这萍水相逢的女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全心全意地要帮他的忙。油灯中火苗如豆,映得她的小脸粉嫩无匹,面颊上清晰地反射着两点亮光。黑如点膝的双眸,坦荡地盯着他,小手拍着胸口,关切地问:
  “有什么麻烦么?瞧你这样不开心。说出来啊,帮你出出主意。”
  李重耳擎着面前耳杯,一时没有饮,微红的双目,只盯在莲生脸上。一向明澈的双眸,在浓重的酒意下,有些迷离,有些恍惚,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嚣张跋扈之意。
  他并不需要有人来帮他,根本也没人帮得了他,到这乡村野店来饮酒,不过是想避开众人,让混乱的心境得到片刻清净。然而要寻到一个绝对的清净,竟也这么难,那门口的女掌柜一眼便认出他,原本正在饮酒的主顾们,都贴着墙角溜了出门,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了,又凭空冒出这女子,大剌剌地径自坐到他面前,刨根寻底,问这问那,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放过他。
  但是扪心自问,竟然不抗拒这女子的骚扰。内心深处,依然与这女子有着一份莫名的亲切感、熟络感,与她坐在一处,竟然隐约寻得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安宁自在。
  “陪我饮一杯,我会好一点。”他酒意上头,竟向她举了举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想那女子不但不推拒,反而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目光灼灼地盯着酒坛,一脸馋涎欲滴的神情。
  莲生早已忍耐得很辛苦了。眼前就是她最爱的七步香,酒气氤氲扑鼻,把一辈子的馋虫都勾出来。依她本心,就应该抬脚踩在案上,伸手抱起酒坛,咕嘟嘟嘟,一口气饮尽,然后与这韶王小子慷慨高歌,击节痛饮,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忧愁什么烦闷,所有的愁思在一坛酒面前都不值一提!
  都怪那杨七娘子,用什么香粉不好,偏偏要用郭家的东西。那家铺子品味极差,所制香粉用料粗劣,脂粉气极浓,远隔数丈都闻得见,搞得莲生猝不及防地变了身。此时若是再一坛酒下肚,立时在李重耳眼前化成男身,今晚也真是太热闹,后果不堪设想……
  莲生好不容易才吞回几乎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啧啧两声。“今日却不成,改日吧,改日我与你大拼一场酒,不教你醉卧三日我不算好汉!”
  李重耳笑了。这等荒唐言语,虽是压根儿不肯置信,却也聊解片刻愁闷。举起耳杯,一饮而尽,迷离的双眸中,更增了一层亮泽的水光:“为何今日不成?”
  “今日这都什么辰光啦?”莲生摊手指指四周:“城门马上就关了,你孤身一人在城外饮酒不归,成何体统?你阿爷不打你屁股?明日你不上早朝?”
  李重耳没有答话,只擎过身边酒坛,又向杯中倾注,湛亮的双眸盯着酒流,唇角紧抿,一声不出。
  “酒入愁肠愁更愁!”莲生急了,张开纤细的双臂,强行夺下酒坛,哐的一声放回案上:“酒是用来开心的,不能用来解闷。好男儿行事,须磊落刚直,堂堂正正,心头纵有苦楚,万千法子可以排遣,一味饮酒算是什么本事?”
  李重耳苦笑一下。“你一个小小姑娘家,知道什么男儿苦楚?”
  堂堂七尺男儿,傲立天地之间,空有一身武功盖世,建不到自己向往之功,保不住自己心爱之人。豪饮多少杯,都洗不去这心头之耻,眼望前路纵横,全然身不由己,教他如何不苦,如何不痛,如何不愤懑?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耳杯早已注满,在他紧握的掌心微颤之下,酒水溢出杯壁,洒在案面,沿着案脚迤逦奔流,一道道,一滴滴,无声无息地滴落尘埃。扬起耳杯,将那满满一杯澄明的酒液,一饮而尽。和着心头所有不可对人言讲的悲苦,酸辛,一起咽入腹中。
  莲生嘟起嘴巴,奋力抢夺他的酒杯,却不料那手臂宛如铁铸,在她全力扳动下依然稳稳地将酒水注入口中,只气得莲生直翻白眼。
  天色混沌,寒风如鬼魅般啸叫,吹得案头灯火摇曳不休。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如此苦寒天气,一旦误了回城的时辰,却要到哪里安身?然而眼看着这家伙心事重重,饮酒如饮水一样纵情任性,却是不能放心离开。
  莲生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平时比武打架,他就算被莲生骑在身上狠揍,也是满脸桀骜霸道不肯服输,开心时双眸晶亮,笑得露出满口白牙;郁闷时骂骂咧咧,与寻常市井小儿也没什么两样。就算那次寻找玉瓶,他也只是惶急,焦躁,一切形于颜色,依然是个天真纯稚的少年。
  而此时的他,消沉,抑郁,一言不发,浓长的双眉微蹙,长睫如帘,掩住眼中透露的心神。看起来这样成熟又这样忧郁,都有些不像李重耳了。话说,这厮确乎长得异常俊秀,平日里不觉得,此时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几绺凌乱的发丝扫在面颊,说不尽的萧瑟之意,萎靡得让人心疼……
  唉,下次揍他的时候,下手可要轻一点。
  “喂,我送你个东西,开心一下。”莲生伸手探入腰间佩囊,摸到一只瓷瓶,攥在手里,略一犹豫,还是笑嘻嘻地掏出来:“其实还没做好,本打算过些日子再给你的,少少有些欠缺,你先包涵包涵!”
  李重耳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那只瓷瓶。莲生硬塞到他手里,他也就接过来,睁大眼睛看一看。
  只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瓶子,很小,圆圆的,以木塞封着瓶口,伸指拨开木塞,向内望去,似是半瓶油膏……
  一缕无形无质的异香,自那瓶中透出,霎时飘入他的鼻端。
  眼前这黯淡敝旧的乡村小店,一瞬间消逝无踪,周遭香气氤氲,花果杂陈,高大的殿堂雕梁画栋,锦绣帷幕重重掩映,众多女子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
  他还是一个小小孩童,刚刚蹒跚学步,张着两只胖得如藕节般的小手臂,摇摇摆摆地向前扑去,口中奶声奶气地迸出两个字:
  “姑姑!……”
  众人笑得更欢,一张张笑脸仿佛隔着一层浓重的雾霭,模糊又软糯,依稀飘浮在他的头顶:“这孩子,阿爷阿娘还不会叫,竟然懂得叫姑姑!”
  被他叫了一声姑姑的女子,就坐在面前咫尺,也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向他露出柔软的微笑。那笑容却是异常清晰,一幅画般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丰润的面颊,秀长的眉眼,眼中的温柔爱惜,如水波般横溢……
  她俯身向他,张开双臂抱起他,将他拥在自己膝头,笑吟吟地拂开他额头覆发,疼爱地打量他的小脸。他记得她的神情,细细端详他的一刻,有一瞬间的愕然,仿佛内心深处,不知何故,起了一点莫名的震荡……
  他始终不知道那一刻她看到了什么,懵懂无知的两岁孩童,只咧着小嘴巴瞪着她,张开胖嘟嘟的手臂,双手一齐向她挥舞:“姑姑!姑姑!……”
  她又笑了,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略一沉吟,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里,拨开塞子,原来是一只小小的玉瓶。
  “嗅一嗅,乖,香得很。”
  那玉瓶只有大人一只手指长,恰好抓在他小小的手里,在她轻轻助力下,糊里糊涂地塞到李重耳鼻端,一道浓郁的香气,霎时间浸透整个身心。浓重又淡雅,清新而深沉,让人极度地愉悦,舒畅,仿佛一瞬间飞翔至云端……无忧无惧,无苦无难,无欲无求,唯余天风浩荡,鼓动身周,万千香花盛放,仙乐隐约鸣响……
  就是他此刻嗅到的香气,已经阔别了十五年,他魂里梦里都在追寻的香气。
  李重耳仓皇起身,还未饮完的耳杯都被他的手臂扫在地上,他也根本不顾那许多,只紧紧抓住那瓷瓶,整个人探向莲生,急切地低吼:“你……你从哪里弄来?从哪里弄来?”
  莲生万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也有点愣怔,双眼霎霎,瞪着李重耳:“我自己做的,依着你那只玉瓶里的香气……像吗?”
  “你怎么会做这个?这是飞天姑姑赐我的神香,你,你怎么做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临觞多哀楚”一诗出自魏晋诗人阮籍《咏怀》,不是我的创作~~

☆、第45章 神赐异香

  “怎么做不出来?”莲生唇角高翘; 得意地笑了:“我就是干这行的呀……咦; 你说是什么姑姑送你的; 神香?”
  李重耳跌坐原地; 神魂稍定,仍然双眸圆睁,呆呆地盯着手中瓷瓶。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腰间,扯开那只虎头佩囊; 擎出他爱若至宝的小小玉瓶,一起摊在手中。
  “这是我儿时见到飞天姑姑,她送我的。”
  “飞天?”莲生面上惊异,越来越甚:“那个下凡的飞天吗?你见过她?”
  “是。”
  十五年前的往事; 被亲朋好友笑话了多少次的久远记忆; 如今在这殷殷体贴的少女面前,不自禁地吐露出来:
  “那年我未满两岁; 随阿娘去长秋宫参加饮筵; 她也在场……旁人都不敢接近她,唯有我冲上去唤了一声‘姑姑!’她笑着摸出这只玉瓶送予我……瓶子明明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嗅起来异香扑鼻……”
  “两岁的事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莲生早已听得入了神,双手握拳抵在腮边; 垂涎欲滴地咧着嘴巴:“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好看吗,是壁画里那样吗; 有什么不同于凡人的特别之处吗?”
  “我记事很晚,其它事情早就忘了,不知为什么,唯有那天的一幕至今牢牢记得。”李重耳手中把玩着那只玉瓶,神情又是珍爱又是惆怅:
  “她异常地好看,比壁画里好看,与凡人很不同,举手投足都像舞蹈……啊,我想起来,那日在九婴林初见你,你跳的舞蹈,就很有飞天的意态,那种说不清的姿容和力道……你也见过飞天?”
  “我哪有啊。”莲生怅怅地咬起手指:“那都是随意乱跳的。敦煌的小孩子哪个不想见飞天?可惜都只能在壁画里见。你太幸运啦,当皇子果真还是有点好处!”
  “嗯,我真的幸运。”李重耳认真地点了点头。
  先帝李浩,深以国中降临天神为荣,下旨严保澹台夫妇生活清净,不准任何人打扰飞天。那天神下凡一场,几乎从不与世人交往,唯有李重耳,两岁的小小孩童,得了她一份赏赐。李重耳本来体弱多病,自打嗅了这玉瓶之后,百病全消,健壮异常,这瓶子陪伴他平安长大,已经成为他的护身灵符,日日随身佩带,每次把玩,当年那一幕一一重现脑海,令他清晰地感受到天神的护佑……
  怎能想到,如今在这乡村小店,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笑吟吟地将小瓶子塞到他手里,令他瞬间重温了这萦绕魂里梦里十五年的记忆。饶是他七尺男儿,骁勇坚定,这份震荡也难以自抑,手中紧紧握着瓷瓶,一瞬不瞬地望着莲生:
  “专门做给我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答谢你的礼物呀。”
  “我的什么礼物……”李重耳略一转念,方才想起自己送予莲生的那套衣装:“哦,你喜欢吗?”
  莲生笑嘻嘻地咬了咬手指:“……喜欢呀。”
  谁家少女不爱美丽的衣装?那日蒙了甘怀霜的教诲,决定坦然收下这份礼物,心头也似乎放下一块大石,终于可以安然享受那衣装的美丽。傍晚收工,四下无人,莲生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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