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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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B*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张坐垫。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
〃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大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我们——〃
〃快出去,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
〃嘘,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这件事我后来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样。
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第一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的排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
他们甚而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着胖大粗鲁的女人群,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的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计程车,远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时又回家了。这里驻着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
他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每星期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荒山之夜》《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我去镇上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沙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块里绕着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拢了他们的安宁。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么,走近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孩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用的动物,羚羊、骆驼……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我一定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的抬头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疯了一样。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这才哑声嚷起来,蹒跚的上来追我。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着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没有钱了,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会说话,又弯下腰去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我怀里,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赏着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我内心的感动不能用字迹形容。
沙哈拉威邻居看见我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他们想,我是一个白痴。我想,这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而产生的不能相通。
对我,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日,荷西又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去上坟,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
烈日照着空旷的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我那五个石像,好似鬼魂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B*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我们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们订的杂志也陆续的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当然少不了一份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我们的家,在一年以后,已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B*
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的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
没有家的人来了,我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
荷西就这样交到了几个对我们死心塌地的爱友。B*
朋友们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们母亲千里外由西班牙寄来的火腿香肠,总也不会忘了叫荷西下班带来分给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个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的花回来,我慢慢的伸手接过来,怕这一大把花重拿了,红艳的鸟要飞回天堂去。
〃马诺林给你的。〃
我收到了比黄金还要可贵的礼物。
以后每一个周末都是天堂鸟在墙角怒放着燃烧着它们自己。这花都是转给荷西带回来的。
荷西,他的书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绍,他不喜欢探讨人内心的问题,他也看,但总是说人生的面相不应那么去分析的。
所以,他对天堂鸟很爱护的换淡水,加阿斯匹灵片,切掉渐渐腐烂的茎梗,对马诺林的心理,他就没有去当心他。马诺林自从燃烧的火鸟进了我们家之后,再也不肯来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内线电话,打马诺林,我说我要单独见他一面。
他来了,我给他一杯冰汽水,严肃的望着他。
〃说出来吧!心里会舒畅很多。〃
〃我——我……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手抱着头,苦闷极了的姿势。
〃我以前有点觉得,现在才明白了。马诺林,好朋友,你抬起头来啊!〃
〃我没有任何企图,我没有抱一点点希望,你不用责怪我。〃
〃不要再送花了好吗?我受不起。〃
〃好,我走了,请你谅解我,我对不起你,还有荷西,我——。〃
〃毕葛,(我叫他的姓)你没有侵犯我,你给了一个女人很大的赞美和鼓励,你没有要请求我原谅你的必要——。〃〃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再见!〃他的声音低得好似在无声的哭泣。
荷西不知道马诺林单独来过。
过了一星期,他下班回来,提了一大纸盒的书,他说:〃马诺林那个怪人,突然辞职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这些书他都送给我们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居然是一本——《在亚洲的星空下》。
我的心里无端的掠过一丝怅然。
以后单身朋友们来,我总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厨房里的主妇,代替了以前挤在他们中间辩论天南地北话题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适清洁而美丽,我一度开办的免费女子学校放长假了。
我教了邻近妇女们快一年的功课,但是她们不关心数目字,也不关心卫生课,她们也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每天来,就是跑进来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红,眉笔,涂手的油,再不然集体躺在我的床上,因为我已买了床架子,对于睡地席的她们来说,是多么新鲜的事。
她们来了,整齐的家就大乱起来。书不会念,贾桂琳甘迪、欧纳西斯等等名人却比我还认识,也认识李小龙,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们更是如数家珍;看到喜欢的图片,就从杂志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过几天又会送回来已经脏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这个家,如果她们来了,不必编剧,她们就会自导自演的给你观赏惊心动魄的〃灾难电影〃。
等荷西买下了电视时,她们再用力敲门骂我,我都不开了。
电视是电来时我们唯一最直接对外面大千世界的接触,但是我仍不很爱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单之后,一架小小的洗衣机被荷西搬回定来了。
我仍不满足,我要一匹白马,要像彩色广告上的那匹一样。
那时候,我在镇上认识了许多欧洲妇女。
我从来没有串门子的习惯,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个十分投合的中年妇人,她主动要教我裁衣服,我勉为其难,就偶尔去公司高级职员宿舍里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装去请教她,恰好她家里坐了一大群太太们。
起初她们对我非常应酬,因为我的学历比她们高。(真是俗人,学历可以衡量人的什么?学历有什么用?)后来不知那一个笨蛋,问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们下次来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们:〃荷西是一级职员,不是主管,我们没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们英文,你住镇上什么街啊?〃
我说:〃我住在镇外,坟场区。〃
室内突然一阵难堪的寂静。
好心的上司太太马上保护我似的对她们说:〃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调,我从没有想过,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变成画报里似的美丽。〃
〃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哈哈,怕得传染病。〃另外一个太太又说。
我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她们的话还是触痛了我。〃我想,来了沙漠,不经过生活物质上的困难,是对每一个人在经验上多多少少的损失。〃我慢慢的说。〃什么沙漠,算了,我们住在这种宿舍里,根本觉都不觉得沙漠。你啊!可惜了,怎么不搬来镇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啧啧——。〃
我告别出来的时候,上司太太又追出来,轻轻的说:〃你再来哦!要来的哦!〃
我笑笑点点头,下了楼飞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我下定决心,不搬去镇上住了。
沙漠为了摩洛哥和茅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时,此地成了风云地带,各国的记者都带了大批摄影装备来了。
他们都住在国家旅馆里,那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常常去。那时我们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