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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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着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时,有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心里却汹涌着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种情绪其实亘古以来代代沿袭着,根植于人性的恶之一面,有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给它发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在偶然的情境之下开启了“潘多拉魔盒”。魔障之念出现了,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以及另外无辜的人的际遇甚至一生。
当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灵感便在保连心中产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树下的扁杨剌子。乡下叫“杨剌子”的蠕虫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长在豆秸瓜叶上的,褐色,长而多毛,毒性不大;而身体扁平短小,看似无毛,有着鲜艳碧绿颜色的这种,则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虫,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状,可以说是遭了生物世界里的大惩罚。
保连迅速用纸头包起两个杨剌子,飞快而警觉地来到那绳衣裳前,捏着虫子在那条紫红色的内裤上乱涂乱擦,尤其在裤裆中做了重点碾捏。然后悄然退出林子,神态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于是,当晚饭后唐月琴洗过澡顺手拿起内裤穿上时,她立时感到裤裆间有刺湿湿的感觉,便伸手去挠,麻湿针刺的感觉便蔓延开来。这时候上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当她硬挨着挣到教室时,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纸,汗滴如豆了。
第二部分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
面对情绪亢奋的郑所长精神上的威压和逻辑机锋的步步进逼,以及办公室其他老师善意的劝告,保连做了短暂的无望的抵抗和挣扎,终于缴械投降。他站在办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问话,和盘托出。直到这时,在他混沌的潜意识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而且输得那么彻底,赤条条地,一无所有。他开始悔了,可已经太迟。他开始害怕了,他知道一连串的可怕的连锁反应还在后头。他泪眼婆娑,左顾右盼,惊惶和无助毫无掩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作为一个做农村治安工作十几年的郑所长,他的工作作风和办案方式也许不那么循规蹈矩,表面看来甚至是简单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这些却是从农村的实际工作历练中总结出来的适合农村文化氛围和法制认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简单、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黠,在实际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这时的他心里喜气洋洋,尽管他使劲压制着这种情绪,但已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兴吗,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战术就打发了那个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师长面前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麻烦,漂漂亮亮地显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处理得那般轻松,他原本以为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总是有些老辣的江湖历练的,没想到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松平常。他能不得意吗?声誉和传奇就是这样一点点堆垒起来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畅意,酒往胃里淌得顺顺当当。如果不是乡里还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后来在要回去时,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机”,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但层层剥茧步步进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长时间不接案的他过了一把瘾。做渔人的晒着网不打鱼,做猎人的端着枪不搂火是痛苦的,任何行当都有它的职业癖好,今天他在这个叫保连的学生身上操练了一回。对手弱了些,带来的办案喜悦却是实在的。
晚自习下了,张老师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截住了她的学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发生的这事儿传出去。作为一个女子,她深知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会带来恶劣后果。事实上,这件事已对当事双方都带来了严重伤害,而且此事还会波及以后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极。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边,悄悄地交代了几句。
匆匆地,保连的父亲进仁来了。校园里很静,只能听见电房里的马达还在“呜呜”地转动。办公室那边亮着雪白的灯光,远远望去竟有些刺眼。进仁知道他的儿子现在正在里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当存扣和另一个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简单说出来的当儿,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刹那他几乎都撑不住自己了。
老瘌疤进仁马上就赶来了。他出来时门都没有关。关门做什么。也没顾上点个马灯。点马灯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乌天黑地。他在黑灯瞎火的弄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心中胀满了无边的悲哀。走上东桥的时候,他连扎进河里的心都有。一个失去老伴的男人,一个在他庄上小世界里争脸要强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厦就坍塌了。当他一脚踏进学校大门远远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时,一股急火就冲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他要去见到他的儿子。他要去救他的儿子。——哪怕豁出老脸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时,就“咚”地对着领导跪下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上,那几块铜钱大的瘌疤就显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儿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无动于衷,跪得直定定地,脸上凝固着绝望的悲戚。沉默,如一只待宰的老羊。
陆校长和几个老师见状大惊,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动。他的腿曲着,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保连抱着他爸的头失声痛哭。
坐在椅上的郑所长不耐烦了,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你这个样子要怎样?”
“把我儿子坐下来。”
“什么?……”
“把我娃坐下来。”老瘌疤固执地说。
“这么说你儿子还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儿子做的!”
“是我的罪。”还是那句话。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来说!”郑所长愈加不耐烦。他见不得一个半老头子跪在他面前。
“先让我娃坐着。”
“嘁!”郑所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几乎要哑然失笑——
“好好好,让他儿子坐着!”
“现在你起来了吧?”郑所长示意老师拉他起来。
他不肯,说:“我跪着。”
“为什么?”郑所长真的糊涂了。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没给我娃寻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觑。
“我没给孩子挂一门娃娃亲。”老瘌疤说,“我有罪。娃儿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个年轻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郑所长敲敲桌子,“你儿子在学校大搞流氓活动,你们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说这事咋办啊?”郑所长揉揉鼻子,身子往后一靠,摸出一棵烟点上,眼睛望着老瘌疤。
“放过我娃。”
“啊?”郑所长蓦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说什么?犯了事就这么好了(liǎo)啊?”
“就凭领导一句话。”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望向郑所长。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第二部分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堂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地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的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公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楝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第二部分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
存扣这班里一下子就走了两个学生:“老瘌疤”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草潭镇中学去了——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学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儿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大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工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存扣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他专门请河东铁匠铺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六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又对武术产生了迷恋。没有师傅,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画,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呢。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眯眯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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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